「空門化心!」枕中飄出低吟的聲音,她動了動,乾脆將整件薄被蓋在身上。
寂靜的禪房內,幾縷金桔色薄紗垂下床沿,為灰暗簡陋的房中增添一抹明亮生機。
「空門化心!」枕中再次傳出輕軟的低叫,明知不會有人回答她,她仍是自顧自的叫著,「你很討厭、你很煩、你很小氣、我討厭你……可是,為什麼要在兩年前讓我遇到你?如果你不回頭,我就沒這麼討厭你,也不會這麼……」
叫嚷漸漸轉為低喃,慢慢變小……
時已近夜幕。
虛掩的門扉被一隻手推開,灰色的布鞋剛邁進房,即刻在門邊頓住。
良久良久,才聽到一聲輕輕的歎息,伴著歎息,他繞過滿地經卷,不時彎腰拾起堆放整齊。他徐徐走到床邊,看到幾縷輕紗隱隱垂下,床上的人整個全塞在被中,只見到鼓鼓的一團。
他的手臂伸了伸,正遲疑要不要叫醒被中人,沒想到被衾突然掀開,一道人影將他撲倒在地。
「空門化心!」軟軟的聲音叫著。
他一時穩不住身形,兩人向後倒去。被壓在身下的人沒有叫痛,雙臂撐在身側,看著埋進胸中的頭顱,淡淡地道:「很晚了,你該回去。」
「很晚?」她看了看窗外,果然漆黑一片,可她不依,「哪裡晚啦?子正未到。」兩人的觀念完全不同。
空門化心仍是淡淡的回答:「青蚨,姑娘家……」
「少來、少來!」她不耐煩的打斷,「兩年前我答應你不給破伽藍添麻煩,你就得讓我隨意進入,你想反悔?」
「不是,我……」
「那不就得啦,我說不晚就不晚。」青蚨趴在他身上,拉過他緊束的長髮把玩,趁著天色昏暗將頭埋在他頸間蹭了蹭。
感到頸間的麻癢,他並不躲避,只是平靜的道:「你今日來此,只為將經書扔得滿地都是,前些日子你抱回去的經書讀完了嗎?我記得你抱了一大包下山……」
「翻完啦,早就翻完了!」她叫著,聲音不大,順勢踢飛腳邊礙事的經書。
注意到她用的是「翻」而非「看」,空門化心明白,以她的性子只能如此,也不強求。
靜了靜,他正想勸她回去,就聽她又開口。
「你今天幹什麼啦?一天都不回這破屋子。」說是護法堂,她覺得柴房都比這兒舒服。
「我晌午前在齊堂,下午出了點麻煩事,師兄讓我……」
「又讓你劈柴,又讓你去處理那些得罪人的麻煩事,真不明白,你到底是這破寺的護法還是打雜的?」青蚨忿忿的嘟起嘴。
有時候她覺得他在伽藍根本無足輕重,只有遇到綠豆大小的事或非常麻煩的事,寺裡的人才會想到他。
諸如柴太多劈不完,廚房的和尚會叫他去幫忙,不是劈,只是將劈好的柴從東面的柴堆挪到西面的柴房,偏偏他氣力小,一次只能抱三五根,挪上大半天還比不過人家跑三趟,這就是「綠豆小事」
至於非常麻煩的事,唉!聽他說就知道。
「山邊村中的牛大娘帶著女兒上寺裡,說鎖悲師弟壞了她女兒的清白,牛姑娘有了身孕,要師父交出鎖悲受村人處置。身見師兄有事下山,我正好有空,便去看了看。牛大娘的女兒曾在禪房引誘鎖悲師弟,因師弟語氣過重心生怨念,故意誣陷師弟壞了她的貞節。我把了把牛姑娘的脈,並無身孕,她只是一時入了心魔,哭過一陣便被牛大娘帶回去了。」
看吧、看吧,這就是所謂事關伽藍聲譽的「大事」,只要是得罪高官萬戶、香油財主的事,非他出面不可。他口中的師父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任那些和尚使喚他,不多加以阻止。
「你今晚又準備坐禪到深夜?」她很明瞭。
「應該是,你該回去了,青蚨。」空門化心勸道。
不知道她從哪裡來,他並不想過問。
兩年前進慶元城化緣,她突然跳出來說喜歡他,要他也喜歡她;許是他的樣貌讓人誤會,以為他是佛門的俗家弟子。
他的頭髮……師父曾說過,若是機緣到了,自然會為他剃度,毋需刻意強求,他亦是隨性隨緣。
就如同「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他也用不著理會自己的頭上是不是有頭髮,平常就當腦袋上根本沒長東西一樣,本來無一物,何必尋煩惱。
青蚨不走,他亦不能留她在伽藍中。
兩年前他在山麓為她築了間簡單的竹屋,心想她不過是小姑娘性子,一時的好奇過後自會離開。
他沒想到她一住就是兩年。初時青蚨成天在伽藍裡晃,害得初入沙門的沙彌目光全住她身上轉,師父見後不過笑了三聲,其他師兄弟頗有微辭;無奈下,他只得同意她可隨意出人護法堂,但不得打擾寺中師兄弟的清修。
她總愛叫嚷著問:「你愛不愛我,化心?」
「愛你。」空門化心一如既往的回答。
「胡說,你騙我。」聽了他的回答,青蚨揪過他的衣襟罵了起來,「你愛我什麼?你接下來是不是又要說我不但愛你,也愛師父師兄師弟,還愛這破不拉幾的護法堂,更愛山邊小村和慶元城的人,愛古松愛小兔愛竹子,是不是、是不是?」
「是。」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青蚨氣呼呼地從他身上跳起。
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臉,他知道她又氣紅了粉臉。
「當和尚到底有什麼好的?不能吃肉、不能喝酒,成天念阿彌陀佛,佛他娘的混帳……」
「青蚨!」淡淡的聲音有了嚴厲之色。
「好嘛,不佛他娘行了吧。」重新坐回他身邊,青蚨仍是罵道:「這兒有什麼好?」
「這兒沒什麼不好。」他坐直身子,藉著月色收拾佛經,感到她挪了挪位置。
半晌後,他主動說道:「你這些天進城了?」
聽他主動開口,青蚨有點驚喜,「你聞出來啦,我身上是不是很香?」她舉起袖子放在鼻下嗅了嗅,心情愉快起來,小手不自覺的幫他拾起佛經,「化心,你是不是聞到我今天衣上的香味與三天前不同?」她很希冀。
「不。」屋內本就空蕩,適應了黑暗後,空門化心自如的走到桌邊,將經卷重新擺放整齊。「你身上有肉味。」想是在哪家店裡吃過燻肉。
「啊……唉!」滿心的希冀被他的話打回地獄,青蚨又氣憤起來,「你就不想知道我在山下幹什麼,我在城裡幹什麼,我每天都在幹什麼,你就不能多關心我一點嗎?」
「我關心你。」
關心?
他所謂的關心就是要她多讀佛理,沒事上上香坐坐禪;再不就是要精進、要安詳。她最討厭的就是他的安詳,都快到恨之入骨的地步,要她怎麼安詳呢?
捏緊手中的輕紗,青蚨努力在黑暗中追隨他的身影,低問:「化心,你什麼時候才能真正的關心我,把我放在你心上獨一無二的地方?」
「什麼?」她的低喃宛如歎息,教人聽不清楚。
「不,沒什麼。」她突然從身後抱住他,臉埋進他的長髮中深吸,「不要剃度,不要變成光頭。不要!好不好——」
「青蚨,你該回去。」任她抱著,他整理經書的動作未停。
「青蚨青蚨,你就不能叫我蚨兒嗎?是不是覺得我的名字念起來像『輕浮』,叫得順口呀?」青蚨凶巴巴的叫著。
「不要整理破書啦,我今天老老實實在這兒待著,沒去打擾小沙彌,也沒去打擾你師父,你就不能和我多說兩句話?」圈住他的雙臂,青蚨抱得更緊,不滿意他的沉默。
「你該回去。」他頭也不回、不疾不徐的說道。
這激怒了她,額在背上用力頂了頂,她放開看上去瘦高、其實很健壯的身軀,氣急敗壞地道:「回去、回去,你除了說回去,還會說什麼?好,回去就回去。」
不說明兒見、不說告辭,青蚨的纖影微微一晃,在門外畫出一道金亮,轉眼消失。
空闃的黑暗中,只剩孤單的人影挺立。人影遲疑了短短一瞬,便繼續堆放經書,不時伴著歎息,有點無奈。
她說喜歡他,要纏著他,纏到他也喜歡上她為止。
她叫青蚨,很奇特的名字。如此奇特,必是父母對她有著極強烈的情感,才會為女兒取了這個名字。
青蚨,傳說中形似蟬又似蝶的神秘之蟲。「搜神記」中曾記載,青蚨蟲的母子之血呼應極強,若取母子之血分別塗在銅錢上,無論用的是塗有母血或子血的錢,只要身邊留有另一枚,用過的錢都會飛回來;青蚨蟲本身也是如此,無論母子分隔多遠,它們總會想盡辦法相遇。
這僅是怪力亂神的傳說,不能當真;而這個叫青蚨的姑娘,身上也繞著一圈神秘的霧色,她談吐時而文雅、時而粗罵。自兩年前出現後,她未曾離開過,也不知是否有人找尋她;她愛穿金桔色的紗衣,武功應該不錯,每每看上去像一團火焰在林間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