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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瑩影

  她的身上真的包著一層神秘霧氣,可他,不想撥開這層霧。

  第二章

  竹林伽藍這些天又有麻煩事,因此事由玄智而起,空門化心只得親自下山為師父解決。

  其實,也算不得麻煩。玄智年頭將頌讀佛經的禪理所得刻印成書,該書名為「華嚴經選注」;原本只為弟子修行時頌讀,偶有千戶夫人參佛時取去一本,正巧干戶大人與慶元城某間書坊的老闆交好,機緣巧合下印了一批在書鋪售賣,頗得城中百姓喜愛。正因為如此,惹了書商聯會的人,怪伽藍未經通告便私印佛經,認為他們故意趁著年關賺香油錢。

  前不久,城中大戶施家的墨香坊印了一本小說;麻煩的,正是這本書。

  幾不可聞的呼了口氣,空門化心緩緩走在林道上,遠遠地看到了城門。

  「師兄,你怎可讓這位女施主一路跟著咱們?」隨行的鎖悲瞟了眼繞在他們身邊、身著金桔色紗衣的女子,面露隱忍。

  「大路是你開的?多事!」青蚨美目一轉,橫向鎖悲。

  膚色偏黑的鎖悲看了眼空門化心,光滑的腦門上青筋跳動。

  「師弟,你今日能陪我下山,實在是意料之外。」徐徐緩行,空門化心不理青蚨,對這位隨行的師弟笑了笑。

  伽藍的六鎖僧對他頗有微辭,素來不太理他;一來他不習武,二來武僧參禪打坐的時間少,他們極少撞見。他以為六位重武的師兄弟很討厭他。

  「師兄,你我同門,一同下山有何意外?」鎖悲搖頭。

  「我以為,你們……很討厭我。」望著越來越近的城門,空門化心輕聲道。

  「討厭?師兄,你怎可如此想?」鎖悲話語一頓,目光飄向一旁傾聽的女子,「不是討厭你,是……女施主,光天化日下,你居然拉著師兄的衣袖,你……」

  「化心沒出家,我拉他衣袖有什麼不對?」紗袖不滿的輕擺,青蚨盯著笠帽下俊美的臉,顧不得長得像黑炭頭的鎖悲。

  她不喜歡鎖悲,也不喜歡羅漢堂的另外五個武僧之首;膚色曬得像黃銅,身子硬,脾氣硬,臉也成天板得像茅廁裡的石頭又臭又硬。每次見到她時,他們從來是吊目斜視,好像自己多清高呢。

  「女施主……」

  「師弟,何必與她起爭執?」空門化心頓了下步子,抬了抬笠帽,「青蚨,我今日進城,除了化緣,亦有事去施氏書堂,你不必隨我同去。」

  正要開口,聽到施氏書堂後,青蚨轉了轉眸子,有些心虛的說:「你……你去買佛經啊?你房裡的佛經堆成像山高了,還賺不夠?」

  「不是買佛經。」鎖悲看了看日頭,插嘴道:「師兄是為近來在慶元城流傳的淫書而去。」

  「淫書?」青蚨心中跳了跳,飛快的看了眼空門化心,見他一如既往的淡淡微笑,才放心的開口:「什麼淫書?化心,你讀淫書?」

  「不要壞我師兄名聲!」鎖悲喝斥著,古銅色的腦門上青筋又起,「前天千戶夫人上山還願,說施家墨香坊印的這本書,其他書坊老闆看過手稿,都沒同意刻印,偏偏墨香坊的施老闆印了出來;就因為住持的『華嚴經選注』惹惱了施三公子,師兄此次下山是為化解宿怨,不是讀淫書,不是!」

  「不是就不是,你叫什麼?」聽他語氣中的保護之意,青蚨瞪他。

  「貧僧……」驚覺有了嗔念,鎖悲握住佛珠低頭喃道:「罪過、罪過。」天知道他那麼心急做什麼?

  「施氏書堂啊……」不理他,青蚨念了念,「化心,你非得去施氏書堂嗎?」

  「是。」

  「那……」她有點心虛,「我不隨你們去了,我在城門等你。」

  「你可以進城,不必隨我。」他笑。

  「不管,我一定要等你,吶……就這座茶棚。」看到城外的茶棚,青蚨指了指道:「我就在這兒喝茶,等你出來,你快去快回。」她說完,也不看鎖悲一眼,就逕自跑進茶棚,坐定後還對空門化心揮了揮手。

  她的舉動總是讓空門化心莫名其妙,初時聽說他要下山,她不由分說地拉著他就走,也不問他去哪兒:似乎,只要和他在一起,去哪兒她都很高興,如今……

  是不喜愛讀書的緣故嗎?

  帽下的陰影讓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鎖悲見她不再纏著,心中一寬,再見師兄停下腳步,不由得輕叫:「師兄,咱們進城吧。」

  「好。」空門化心不再多想,他抬手摸了摸胸前的佛珠,轉身進城。

  走進城門,走過兩條街,兩人一直沒有說話。

  突然,空門化心身後的鎖悲道:「師兄,我不討厭你。」

  「唔?」他不解的回頭。

  「你方才在城門外說……說我們討厭你,非也。」二十出頭的鎖悲神色複雜的盯著他的長髮,捏緊手中的念珠,「師兄,你不習武,又極少與我們談佛論理,我們以為……是你厭惡武僧。」

  他們常在日下習武,又多挑水種田,每每相遇,眼中只是一道長發飄飄的挺直背影;從未見空門化心對武功有興趣過,見他們練習也多是繞道而過,從未多留一會兒。看他高瘦的身子,鎖悲有些不以為然,很想勸他也習武強身。

  常見他在齋堂抱柴,明明三四趟就能抱回柴房的薪木,他能耗上大半日的光陰,抱的柴少不說,光看他走路,就差點跳腳。雖然師父也曾教誨:慢行借蟻命;可可可……太慢,真的太慢了。

  若不是出家為僧,師兄應該是個讀書人。

  「師弟,看來你我之問的嗔誤已經解除。」厭不厭惡全在一念之間。

  「般若我佛,師兄,前些日還要多謝你為我解圍。」佛門最忌淫戒,牛夫人帶著女兒來哭鬧,若不是師兄直……,他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同門中人,何必言謝!」

  「是了,師兄。」鎖悲點頭,念著佛偈,心中的感激慢慢轉為坦然。

  兩人並肩行走,他本想勸空門化心習武強身,而後一想,個人修行不同,強求不得,也就作罷了。

  慶元城臨海,熱鬧的大街上商舖林立,一派繁盛。

  兩個灰衣僧人走在街上,若非停下化緣,本不該惹來行人的注意,但……背後不時有人私語指點。

  「你說會不會是他們?」

  「長得唇紅齒白,我看八成是了。」

  「哎呀,離他們遠點,還有臉出來化齋呢,我們快走。」

  僧人回頭時,眼中只瞧到兩道臃腫的婦人身影。

  「出了什麼事?」看上去較年長的美和尚側首問膚色偏黑的師弟。

  「不知,師兄。」

  一炷香後——

  兩人哭笑不得的瞪著手中的書,臉上青紅乍白。

  書封上以朱紅小隸刊印著「金剛艷」,題下為「戲禪生」。

  翻開扉頁,以不同內容的柳體字工整印著——

  心地無非自性戒,心地無癡自性慧,心地無亂自性定,不增不減自金剛。

  一本金剛艷,戲笑人生!竹林,戲禪生。

  雖說早知有此一書,如今拿在手上,真不知該如何是好。

  誰與出家人有仇,居然寫了本和尚的艷史,文采雖好,可情節全是不堪入目的床第淫語;在作者筆下,佛門清靜地成了男女歡好的幽會場所。書中的男子絕對是和尚,老和尚小和尚年輕和尚,簡直是一書的花和尚,青燈我佛全成了章台柳廳。

  此書更在施三公子的推薦下流傳於慶元城的大街小巷。

  古銅色的腦袋上,青筋跳了跳,鎖悲年輕的臉上有些暗紅。

  據施家小夥計透露,施龍圖特地為此書配了圖,直比雙色套印的「金剛經」,似乎還有第二本、第三本問世。看來,施三公子根本是大力贊成此書的刻印。

  「罪過、罪過。」鎖悲搖頭,不忍再看此書一眼,可瞟了眼空門化心,卻發現他竟然翻開書冊,讀得神采飛揚、津津有味。「師兄?」

  「師弟,這戲禪生是何許人,能寫出如此文章,實在難得。」莫怪此書一出,師父的「華嚴經選注」便引不起城中人的注意。

  唉!好好的佛門清靜地被寫得如此不堪,還能叫「難得」?不愧是師兄,禪理深刻,坐懷不亂中笑看紅塵,妙哉妙哉。

  「師兄,咱們……咱們還是找施老闆解釋,莫要他誤會了師父。」鎖悲覷了覷書,然後飛快的轉頭。

  「好。」空門化心點頭,神色如常。

  他所能做到的,不過是解開大家對竹林伽藍的誤會,至於施三公子要怎樣印書,他無法過問,世人喜愛讀這種書,他也沒辦法。故而,當面對一臉溫和的施三公子時,兩人只談佛理世風,倒是對此書提及甚少。

  鎖悲下山另有事情,見兩人談得愉快,便低身與空門化心說了句就離開書堂。

  對他的離去,空門化心未多留意,亦未能看到他轉身前投來的複雜一瞥。

  談笑間,天色慢慢昏暗下來。等到兩人回過神,天空只剩騰雲晚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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