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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頁     瑩影

  「那石後真的藏了一隻鹿呢。」

  「是呀、是呀,小僧駑鈍,還真沒看出來。」

  不知何時又來了數位比丘,眾人交換著觀畫感,又是一陣嗡嗡討論聲。

  「化心,你呢?」玄智很想聽聽他的意見。

  空門化心再掃了眼畫,拂袖轉身,「師父,您必是忘了鹿該如何畫吧。」

  他這師父就愛逗弟子們玩,兩個月前畫了幅百鳥圖,只見雞毛不見鳥羽;上個月畫了幅百虎圖,整幅畫上只有百根虎尾豎立,讓人以尢豎了一排花木樁;現在又是百鹿圖,一山一樹一石,難道說鹿把樹葉吃光跑掉,所以畫上空空如也?

  什麼禪機,不過是人心所想。

  空門化心唇邊笑容變大,不顧身後各異的目光,軒昂的身影不疾不徐的遠去,身後及腰的黑髮隨著走動揚起,在眾多光亮的頭顱中顯得極為突出,卻不顯怪異。

  盯著離開的身影,眾僧心中感歎萬千,其中一人道:「師父,化心師兄是帶髮修行嗎?」

  問話的小沙彌十五歲人佛門便見著這位奇怪的師兄,其他師兄剃度受戒,唯有他一頭黑髮;因為總是將頭髮緊束在腦後,正面看並不突出,一旦走在身後,漆黑的長髮在僧衣上輕晃,常看得他們羨慕不已。說他是帶髮修行的俗家弟子,他的身份在伽藍中卻極為重要。

  師兄弟無一人知道空門化心來自何處,年長的只知是玄智住持帶回寺,當時他只是個七歲的孩子。私底下,他們曾猜想是玄智住持在外的私生子——佛啊,原諒他們對住持的不敬。

  隨後他們越看越覺得大錯特錯。空門化心外貌俊美,怎麼看玄智住持都與他扯不上關係——佛啊,他們不是故意指責住持相貌醜陋。若不是那德高望重的慈善模樣,還以為是哪兒來的老頭呢!

  唉!話又說回來,以化心師兄的俊美容貌,出家做和尚真是可惜,可惜呀!

  「可惜什麼?」一隻手在小沙彌眼前晃動。

  「呃?啊,不、不,沒、沒什麼!」小沙彌摸了摸光滑的後腦勺,靦腆低頭。

  原本微笑的玄智突然大笑起來,白鬚抖動,眼中全是愉悅。笑聲歇後,他環顧弟子,擺擺手往釋迦殿走去。剛走三步.他身後傳來期期艾艾的叫聲。

  「師……師父,這畫、畫要擱哪兒?」

  「隨手擱下。」足下不停,玄智淡道,漸行漸遠。

  他走後,眾人看向邪見,「邪見師兄,師、師父的意思是……」

  不言不笑盯著白多墨少的畫,邪見突然進出大笑,喃喃自語的說:「化心師弟啊化心師弟!」他亦轉身離開,丟下一群沙彌相互對望,不知如何是好。

  「師、師兄,這畫要、要怎麼辦?」見他越走越遠,沙彌急了。

  邪見頓了頓,回首道:「扔了。」

  扔了?

  烏金當空,竹林伽藍焚起百合之香,眾僧開始一天的修行。

  緩行的身影走出禪堂後,被疾奔的僧人叫住:「化心師兄,齋堂正要人劈柴,你可有空幫忙?」

  「有。」空門化心微微一笑,跟著他走向齋堂。

  整理完成堆的枯柴,緩緩走出齋堂的身影又被人叫住。

  「化心師兄,快快快,茶堂來了位婦人帶著女兒正哭鬧著,身見師兄有事下山,讓你去開導。」

  身見是「六見僧」之一,也是伽藍的知客僧,但是遇到麻煩的事,他總會找空門化心處理。

  「好。」空門化心抬腳走向茶堂。

  看到修長的身影從眼前走過,身後掃地的兩個年輕沙彌低聲道:「小師兄,再過三天就是結夏日了,今年在伽藍裡掛單的行者很多呀,今年左護法也是不會回來的,對吧?」(註:佛家四月十五為結夏日,苦行僧為了不傷害草水蟲類,固定九十天長居寺院中,等到七月十五解憂後再開始行僧生涯。)

  「方便之門嘛,不管是掛單的苦行僧還是借住的向佛之人,咱們都要以禮相待。」年長的沙彌應了句,然後說:「我也數年未曾見過左護法了。」

  「給人借住也挺麻煩,我早起時就見到有人在禪堂裡哭鬧,身見師兄一大早下山去,想是覺得麻煩,丟給化心師兄去解決。化心師兄好像很厲害,又好像……」

  竹林伽藍自創寺以來,都會由住持任命左右護法,現任左護法喜歡傚法釋迦牟尼苦行,長年遊蕩不歸,美其名參拜名山大佛;右護法空門化心則成天縮在禪房裡靜坐讀經,事不關己,真不知護的是什麼法。

  他不惹人注意,住的禪房也是最不起眼的角落,名為護法堂,不過是兩間空蕩蕩的舊屋子,左護法長年不在,只有他一人,平時也少有人去。

  偏偏,空門化心是伽藍裡唯一沒有剃度的右護法。

  大事小事他都不用管,若是遇到麻煩——也就是太小的雞毛蒜皮事或太大到有損威信的棘手事,就是他出面的時候了。

  小沙彌停下掃地,好奇的問:「小師兄,化心師兄好像不喜歡習武,從來沒見他練功,我聽說羅漢堂的鎖悲師兄很討厭他呀!」

  「不可妄語,快掃地。」年長的沙彌搖頭。

  「對了,小師兄,師父為何不為他剃度?不剃也好,化心師兄的頭髮很光滑,很好看呢!」

  許是覺得他的話帶有俗世之念,年長的沙彌罵了句:「胡說什麼,化心師兄是住持的得意弟子,剃度受戒是遲早的事,不然住持為什麼讓他做右護法?」

  被罵了,小沙彌苦下臉不再說話,專心掃著落葉枯枝。

  丈高的樹冠綠葉中,金色的陽光斜射下來,熠熠生輝。

  一道陽光動了動,如同拐了個彎似的射向後院最不起眼的禪堂,燦爛的光亮讓突然抬頭的沙彌瞇眼,定睛一看,頭上是一片斑駁的綠葉。

  「才四月天,日頭就這麼毒了。」小沙彌揉了揉眼,以為是太陽過大眼花。

  他奇怪的舉動惹來年長沙彌的斜視。

  那道閃過的燦爛中,隨後飄出一句輕歎:「不剃才好呢!」

  陽光射入無人的禪房,在金桔色的紗衣上映出一圈圈光暈。

  悄然出現的一道纖影停佇在簡陋的房內,看到滿桌的經卷。

  房內因為簡陋顯得有些空曠,堆滿經卷的木桌照理不會阻礙纖影的行動,但來人偏偏一腳踩在經書上,非得將經書沾上腳印子才滿意。

  猶如頑皮的孩子,她將經書東丟一本西扔一本,直到房內鋪滿經書後,她小口喘了喘,滿意坐在薄蒲團上;昂首打量熟悉的禪房。

  是的,她很熟悉這問屋子,熟悉到恨不得一把火燒了它,若不是為了住在這兒的男人,她才沒那麼好的耐心。

  這兒……簡陋得過分,除了一木床一衣箱,以及一長排書架外,就是一張桌子一個蒲團,這個男人究竟是小氣得過分,還是真的想修行?

  看了看桌上的油燈,白瓷般的小手輕輕一翻,勾過油燈,放在掌中把玩。

  輕輕的歎氣從紅唇中飄出,他極少點燈,只會藉用白天的日光抄書讀經,夜裡多半打坐禪思,這燈芯還是她上個月故意剪掉的一截,至今根本沒點過。晃著乾涸的燈台,小手傾斜想扔開,隨後想了想,吐著舌放回原位。

  艷亮的金桔色紗衣裡著玲瓏身子,在滿是書卷的地上滾了滾,看到窗台上停了一隻喜鵲,她美目一轉,紗衣疾射而出,化作一道金光,喜鵲已落入她手中。

  她逗著不停掙扎的喜鵲,本想扯下它尾上的羽毛,小手在鵲尾上停留半晌,最後仍是歎氣放開。

  明知道他此刻正在禪堂,絕對不會知道她在他的房裡「殘害」生靈,可……小腳用力的踢飛經書,她告訴自己,只是不想聽他在耳邊叨念。

  對,她只是怕他在耳邊叨念。

  若是讓他知道她拔了喜鵲的尾羽,他定會又是一聲長長的歎氣,然後義正辭嚴的說什麼「掃地恐傷螻蟻命,為憐飛蛾莫點燈」。

  噫,明明年紀輕輕,說起話來老氣橫秋,聽得她好生沒趣。

  逃出魔掌的喜鵲拍打著翅膀在窗台逗留了半晌,直到陽光移走才展翅飛走。

  陽光投入禪房,照在金桔色人影及一張面無表情的秀美臉蛋上。

  看她乖乖的翻著地上的經卷,看她方纔那思前想後的模樣,都會以為她是個乖巧聽話的女子,但她不是。

  她的脾氣一點也不好,有耐心、有顧忌,只因這兒是他的房間。

  她在滿地經書上打轉,慢慢滾到木床邊。

  盯著滿是補了卻乾淨的被衾,她想也不想的一躍而上,硬是揉皺滿床的整齊。

  小手在枕上千揉萬槌,直到確定枕囊被摧殘得不成形狀,才嘻笑數聲,將臉埋入其中。

  他的枕用九月的菊花縫製,散發著淡淡的香氣,就如同他為她縫的枕頭一樣。

  他的禪房是伽藍中最少人來的地方,清靜深幽得過分,對她而言卻極好,是個藏污納垢……不不不,是修身養性的好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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