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青蚨的腦袋在他懷中蹭了數下,吸了吸鼻子。
他在怕啊,原來,他是在怕。之所以把「掃地恐傷螻蟻命,為憐飛蛾莫點燈」掛在嘴邊,不是念給她聽的,他是在提醒自己呀!所以他走路慢,怕踩死一隻螞蟻,不點燈,怕傷了撲火的飛蛾;甚至不進羅漢殿,不看習武僧,是想徹底忘掉自幼學會的凶殘武功吧。
可惜,他爹教得太好,恐怕他自己也知道,在睡夢中他亦能殺人;難怪他會捻人脈象,難怪他不想引人注意,難怪他住在幽靜無人的護法堂,難怪他……總是趕她回去。
「忘不掉……就不要忘……」青蚨枕上他的肩,紅唇在他耳邊輕喃。
「十歲前我總是做惡夢,夢到有人要殺我,一遍遍重複著那種揪人心痛的害怕與無助。最初,我並不順服,甚至有殺掉師父的想法。師父先教我打坐,再入禪靜心。偶爾,我仍會夢到一些可怕影像,卻朦朧很多,害怕的感覺也沒那麼強烈。」
「化心,我愛你,七歲前七歲後的全都愛,你也愛我好不好?」老和尚的教養也很成功呀,他現在根本就七情參如來,六欲拜觀音。
「蚨兒,你愛我什麼?」空門化心肯定兩年前從未見過她。
「你管我愛你什麼!」脾氣不好的最佳證明,只聽她道:「你愛我,我也教你一些新鮮有趣的東西呀。」現學現用。
他嘴角要笑不笑,近乎抽搐,「例如……」
「例如,這世界上除了人,還有些奇怪的東西,青蠶那傢伙就不是人,也許焰夜族的族長是人類長期供奉的火神或灶君也不一定;還有,我見過雪白的千歲蝙蝠哦,他們會說人話;還有還有……總之世上有好多稀奇的東西,比佛經好玩許多,你要不要看看?」很引誘的語氣。
「似乎很有趣。」他點頭。
「你信我?」他過於爽快的點頭倒令青蚨驚異。
「信。」為什麼不信呢?「嘗一肉,知一鏤之味;見一葉落,而知歲之將暮。你說,我就信。」以前不知她的話是真是假,以為虛虛實實只為引他注意。她會馭火,他以為那是一種武功,如今看到奇怪的人、聽了奇怪的事,倒讓他對世間的一切好奇起來。
人生的變化,有許多時候是因為好奇而起的;或許他此刻不知,今日的點頭,已暗暗為他引出了另一條道路。
他信她、信她!青蚨好高興,好激動。喉頭有點乾,一定是山風吹得太多;眼睛有點澀,是……日頭太毒,對,是日頭毒。
緊緊抱著他,她不覺得這些理由立不足腳,一心只想著……只想著……
「化心,你愛我嗎?」
感到他的身子僵硬了些,隨後溫暖的大掌撫在她頭上,她頰邊一絡烏髮似乎被他挑起,耳中響起怦咚的狂亂心跳。
怦咚枰咚!混帳,太吵了,害她都聽不清他到底有沒有回答。
山風吹啊吹,吹散雲朵,吹出燦爛的陽光;一直吹……
不知是風聲還是葉聲,她聽到細微的輕應,額上隨即覆上溫暖柔軟的唇。
「蛀兒,男女之情我不太明白。也許,我愛你沒有你愛我愛得那麼深,如此,你介意嗎?」
「你會捨己為找嗎?」
「我不知道。」
「你會捨他人為我嗎?」
「不知道。」
嗚……果然愛得沒她深。
別希望脾氣不好的人會說「我不介意,只要你愛我就行」。這種混帳不上道的話絕對不會出自她的口中,她可是介意得很。
山風吹啊吹,一直吹,使勁的吹……許久許久,他聽到一聲回答,肯定的。
一紫一紅兩道身影蹲在樹上,臉上皆是忿忿恨色。
「少主,您不再勸蚨小姐回去了嗎?她是咱們的寶貝呀。」紅影是關關。
「誰說我不勸了?」紫衣的青蠶恨恨地道:「等抓到那些混帳異類,我抽了他們的筋,看他們還跑不跑。」
「少主,小的說句您不愛聽的,哉聽族裡的長輩說,您的姑姑自毀九竅心,就足因為族長說要殺了那個男人。如果,我是說如果,族長萬一又用這個刺激蚨小姐,您說她會不會……哎喲!」啪!一巴掌拍在頭上。
「混帳,爺爺的壞話你也敢說。」青蠶咬牙,「不用爺爺出馬,我會讓這個叫空門化心的男人知道焰夜族的厲害。」兩手配合陰森的語氣,握拳作勢一絞。
姑姑自毀九竅心後,早已元氣大傷,在生了小表妹後,身體更是一天不如一天,終於……唉!那男人傷心欲絕,也隨著姑姑去了。
他絕對不會讓悲劇重演在表妹身上。
青蠶憤怒的盯著樹下相扶站起的兩人,眼中除了陰沉,還是陰沉。
關關吞了香口水,不怕死的問:「少主,您能在眼皮來不及眨的時間內,一指刺人脖子,再準確無誤的勾斷氣管和聲帶嗎?」
不但要准,還得配合毫不猶豫的狠心。
他家少主厲害是厲害,就是有點優柔寡斷。這話只能藏在心裡,他可不敢說。
「你問這個,是指我比不過那個空門化心?」青蠶陰森森的瞟他一眼。
「不不,小的不敢。啊,他們走了,少主,咱們還是快點跟上。」為了腦袋著想,關關非常及時的躍下樹。
樹上,青蠶那張還算俊美的臉刷地從額頂一路黑下來,直到下巴。
第八章
拋頭露面了四天,異類沒什麼動靜。
青蚨的臂傷已完全結痂,除下紗布,細滑被刺手的觸感取代。見她無意間挽起袖口露出的黑色傷痕,空門化心微皺眉,心中一陣惱意。
她身子健康,有功夫底子,好得也快,但每當想起她浴血受傷,嗔念不但靜不下來,反倒越演越烈。二十年來未再殺過人,如今為她破了戒。
就像一頭野獸,他小心翼翼馴養二十年,用慈悲善良、靜心安詳餵它,用佛經築起一層厚重的牆苑,為它準備一個舒適的籠子,讓它無憂無慮、吃好住好,潛移默化中慢慢磨去它的凶殘;然而,無論多馴服的野獸,即便看上去如何的溫順,血液中仍有凶殘的天性存在,一旦讓它聞到腥味,終究會現出本性。
值得慶幸的,只是伸出了一隻爪子。
若說七歲前的他是頭野獸,七歲後的他就是那面厚重的牆。如今的他,又怎會勝不了不諳世事的他。他非常喜歡二十年來養成的淡漠性子,不慍不火的感覺令人心情舒暢,就算野獸伸出爪子,他也只會讓它伸出一隻爪子,不會多。
呵,有時,慈悲不過是一種虛偽。
「化心,那兒有間茶棚,咱們去喝茶。」
拉動衣袖的手引他回神,手腕上露出隱隱傷痕。
他淡然一笑,應了聲好。
「快點、快點!」青蚨眉開眼笑。
繞著竹林山和四周的村子走了四天,屁也沒見一個。
有他陪著,青蚨不惱;而跟在兩人身後的青蠶,卻是臉一天黑過一天。
挑了張有樹蔭投下的桌子,青蚨叫了茶,支了桌子盯著空門化心。
白天陪她看風景,夜裡多半時間他仍會坐禪。
有時她在桌上寫字,常會聽他在身後歎氣,以為又是寫風流迦葉的故事。
故事嘛,衝著施三公子給的銀票,她當然會寫,總不能只靠爹娘留下的家財吧,會坐吃山空的。
好比現在,她就很有寫故事發洩的衝動。衝動的來源,則是剛才妄想衝撞她的一頭水牛……和一個叫玄智的老和尚。
不知哪家的水牛發瘋,居然朝她撞過來,好死不死的,她前面蹲著三個玩石子的村童。
基本上,村童有手有腳又有眼,不可能看到瘋牛來了也不躲。偏偏三個傢伙嚇傻了,竟然真給她蹲在地上當麥苗,生了根。
青蚨正想好心提醒,身邊的空門化心更快,一手拉一個推開,另一個來不及拉開,被他抱在懷裡,滾離牛蹄踐踏。
滾,他用滾的?這……這也太狼狽了吧,能一招殺人,居然不肯一招殺牛?
行,就算他慈悲心作祟,也沒必要用滾的呀。他到底記不記得自己其實很厲害又會武功,躲開一頭蠢牛根本是輕而易舉。
青蚨記不得他當時的表情,只知道等她回過神來,早已一腳踢飛瘋牛,還恨恨的多踩了兩腳,管它是不是口吐白沫。
那個妄想要她賠償的中年男子,被她瞪得不敢吭聲。而後,村童母親趕來,一邊多謝空門化心相救,一邊指著牛主人叫罵。趁著混亂,若不溜走更待何時?
無奈多事之秋,分明拖著他往無人的地方去,偏生老和尚攔在路邊。
想起那狡猾的老和尚,手還真是癢呀!
適才——
覷得四下無人,青蚨正想著……嗯,讓正經姑娘家臉紅心跳的邪惡念頭,無奈天不從人願,冥冥中似有天意,讓老和尚阻止了即將發生的「人間悲劇」。
抓著一把菜苗的玄智從天而降,空門化心見到他,神色歡喜,兩人丟下她,旁若無人的打起禪機來。一個說畫了幅百花圖,一個說師父意蘊清幽,百花必是見苗不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