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愧是右護法啊,回來的人不急,他這個報信的小和尚急什麼呢。
「師父,弟子回來了。」優雅邁過門檻,空門化心掃了眼禪堂,對眾人斂掌躬身後,緩緩走到堂邊站定。
「甚好、甚好,化心,你可有事?」玄智笑問。
「弟子無事。」輕聲回答,他想起在殿外等候的人,不由得說道:「師父,弟子需下山數日,還望師父允許。」
「何事?」玄智看向他。
若真要說明,只怕三五句解釋不清;且堂中皆是理佛多年的老禪師和師兄弟,真要把預光、焰夜之類告訴他們,只怕又引來佛門辯狀波瀾。信不信佛自在人心,他還是……少惹麻煩。
「是修行、化齋、遊山,還是為了那位姑娘?」玄智再問。
「為了……青蚨。」空門化心揚唇一笑,抬頭看到意料中的責難眼神。
玄智聽堂上一陣私語,搖頭,「化心,為師准你下山。可是,你可會回來?」
他的言下之意,空門化心明白,師父問的不是人能不能回來,而是心能否回來。他的心啊……他垂下頭,俊臉上淡笑不變,「吾心已安,多謝師父。」
玄智歎口氣,靜默半晌,神色竟有些無奈,「甚……好。」
「弟子告退。」惦著殿外的人,空門化心腳步有了急促。
眾僧看他似慢實快的身影,紛紛搖頭,尤以數位白鬚老禪師為最。
「鎖悲。」玄智突叫。
「弟子在。」望向門外的目光未曾收回,古銅色臉上仍有愁雲。
「死因蹊蹺一事,就由你下山查探。你化心師兄正好下山,若有困難,也可請他助上一助。」
玄智突然的決定讓眾僧訝異,鎖悲亦是不解。
「弟子……」
「眾位師弟,還有其他事?」玄智垂眉低問。
見他神色微變,一名僧人道:「師兄,化心他……你何時為他剃度?」未受戒禮,終究不是正式的佛門弟子。
「時機……」後面的字聽不清楚,玄智已走出禪堂。
時機未到?或者,時機已逝?
「你好慢。」換上藍色紗裙的女子正與掃地的沙彌說著什麼,見到緩緩走來的人,立即跳上台階。
「我向師父告了假,這些日子可陪你在山下走走。」空門化心對沙彌點頭,小心扶著她的手臂往山下走去。
沙彌下巴抖了抖,右護法公然調戲女子,還在伽藍殿內,太……太不將佛祖放在眼裡了,太過分……也太讓值羨慕啊。
「你不要住在伽藍裡啦,和我一同住在山下嘛。要不,我也幫你搭一間屋子。」藍色紗裙隨著山風飄揚,猶如陽光下一池清澈的湖水。
「你的手有傷。」淡淡的聲音響起。
空門化心走得慢,原是他扶著她的肘,走了數步後,變成她拉著他的衣袖。遠遠看去,兩人相偕緩行,似萬般恩愛。
二人不曾回頭,未見沙彌驚瞪的眼睛,也未見到隱於樹後目送他們下山的慈悲眼神。
走到竹林邊,看到斷裂焦黑的竹枝,空門化心眼中一黯。青蠶曾說在竹林邊找到受傷的她,想必是這兒。
當日他被關關抱著下山,心中只是奇怪無雷無電,樹竹怎會焦黑一大片,原來是她與人打鬥所致。
她與鎖悲打鬥當日,若他能早些睜眼看清楚,若能扶她一扶,握住那只顫抖的小手,她就不會傷心離去,而被人伏圍受此皮肉傷了吧。二十年來不曾有過後悔的情緒,若真有,就是現在。
他後悔沒有扶住她,竟狠心讓她跌撞在地,真的、真的後悔啊!
「化心。」素來有力的細臂突然懷在他腰上,迫他停下步子。
青蚨的胳膊一向有力,射出的帳紗如靈蛇吐信,以往纏在脖上或腰上,緊緊的,讓他忽視不了;而今,只感到她的纖手圈在他的腰上,軟軟的,沒力氣呀。
空門化心停下,眼中有著微微心痛。「累了?」
「我們真要聽青蠶的話?」將他的頭髮在手上纏呀纏,兩人如烏龜爬樹,一步…個深深的腳印,又重又慢。
青蠶捉拿叛徒的計畫,無非是要引蛇出洞。
夜襲的三人被帶回靈界,一人讓空門化心斷了氣脈,另二人重新丟回焰牢自生自滅。據說逃跑的還有三個,為了引他們出來,她這個誘餌沒事還得故意在眾人面前露露臉,故意「招搖」得人盡皆知。
自從空門化心二招制伏焦黑男子,又被開開和關關加油添醋的說了一遍,青蠶立刻要求他寸步不離她,他竟然也答應了,真如青蠶的計畫,陪她在竹林山四周「拋頭露面」,順便一招蜂引蝶」。用他的話,是陪她在山下走走。
這樣陪著她,是因為慈悲心作怪,單純的幫助一個弱女子,還是……
「化心,你愛我嗎?」又來了。
他不答,飛眉瞥她一眼,突道:「青蚨,你……希望我叫你蚨兒嗎?」
她一震,呼吸頓下,憋得胸口悶痛才細聲開口:「希望。」非常希望呀!
「蚨兒。」扶她坐在樹下,他盤腿坐下,以袖拂過細密的山草野花,斂下的眼移向她,看到她的小臉上有些激動,「怎麼了?」
「沒什麼,眼裡進沙了。」青蚨找個蹩腳的理由,壓下眼中突來的熱淚。
空門化心舉袖輕輕拂過她的臉,又讓她一僵。看她如臨大敵的模樣,他莞爾,手指若有似無的滑過她的頰。「你頭上有蟲。」
什麼蟲?看清他指上小如米粒的軟趴趴毛毛蟲,小瞼寫滿噁心,「哇!走開走開。」身子自動遠離,直到他將蟲放在樹皮上,她才慢慢挪回,「你是怕我壓死它,對吧?」虧她覺得臉上有點熱,以為他在摸她的臉,原來是自作多情。
「蚨兒,我知道你想問我。你若想知道,我不會瞞你。」空門化心斜靠樹幹,看向藍天。
她不語,心中卻激動難平。除了讓她安詳精進,他從未主動過。如今主動問她,說不會瞞她,是否在他心中,她離第一位的距離又近了大大一步?
俊顏仰望藍天,幾縷烏絲垂飄,是她剛才故意挑下的。他的樣子,讓她好想參見佛門祖師啊。
她的小臉不禁又紅了起來。她向來隨心所欲,腦子未反應過來,人已經撲到他懷中。「我想知道。」
知道他想解釋,她的心中竟是迫不及待起來。
關關檢查屍體時曾說,男人一手骨粉碎,另一手骨被捏斷,而死亡的原因,是脖子正中心的血洞,裡麵筋脈全部被挑斷,死前連慘叫也來不及發出。
凶殘的功夫。
他在伽藍不習武,如此凶殘的殺人手法,應是七歲前……
「你知道我七歲來伽藍,十五歲升為右護法,知道我每天在伽藍做什麼。」空門化心看著飄過的雲朵,任她在懷中調成舒服的姿勢,「那,你想知道七歲以前我在幹什麼嗎?」兩手自然懷住細腰。
感受到懷中的人點了點頭,他淡淡的聲音響起,彷彿說著與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我四歲學會殺人,六歲便能獨自取人性命。我爹曾說,我是他養的一隻小野獸。啊,他是殺手,他要求自己的兒子也成為殺手;好像……我有幾個兄弟……記不得了。」記憶遙遠渺茫,他的聲音如輕風飄蕩,混合在山風中。
「七歲時,一群自稱江湖正道的人設下圈套,本想殺了我爹,沒想到反被我爹給殺了。死了很多人,我記得,師父當時也是那群人中的一個,他們見我是孩子,卻能毫不猶豫的殺人,手段凶殘刁鑽,便有了殺我之心。爹教了我許多殺人的武功,我最喜歡的只有一招,就是……」空門化心兩指並豎,在空中輕輕一勾,「斷人喉管,一招便能取人性命,夠快。如此也能免於聽到刺耳的聲音,夠靜。」
「你師父當時也要殺你?」模糊的聲音輕問。
「不,他是唯一不想殺我的人。當時很多人拿著劍和刀要殺我,爹無暇顧及我,我不知能不能對付這些人,頭一次感到害伯。其實,他們不拿著刀劍殺我,我根本不會去殺他們。做殺手,並不是見人就殺的,但他們不信;我只記得自己臉上手上全是血,有人被我殺了,也有人在我身上割出傷口。那些人的臉已經記不住了,只有師父……當我五指扣在他脖子上時,他居然笑著對我說:『孩子,我教你一些新鮮有趣的東西,你想學嗎?』,然後……」
「你就隨他來到竹林伽藍?」青蚨伏在他懷中的身子未動。
「不,我想他是騙我。」他呵呵的笑了笑,讓人感到低沉的震動。「人人要殺我,他居然想教我新鮮有趣的東西,我呆了一下,被他乘機打暈過去,等醒來,爹和那些人全都不見。養好了傷,師父便帶我來到伽藍,正式收我為徒。我有個師弟,十多年前雲遊天下去了,不知何時會回來。」
「他打暈你?」老和尚真狡猾啊!
「其實,有些事我已經記不得,可總記得師父當時的樣子,記得那種揪心害怕的感覺。蚨兒,或許我並不如你看到中的那麼慈悲善良,我只是……在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