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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頁     季可薔

  「你到底寫不寫?」

  他瞇起眼,想像著將那手腕折斷的滋味。

  「歐、陽、俊、傑!」

  「別叫我的名字!」他粗聲低吼。他討厭這個名字,他不是「俊傑」,也不想做那個變態父親心目中的「俊傑」。

  「不叫就不叫,那你乖一點,快寫好不好?」硬的不行,她來軟的。「我只是想確定一下你的實力啊。你不是說自己很厲害嗎?」

  她真的當他是小鬼嗎?還軟硬兼施哩!

  他沒好氣地搬撇嘴,手上的筆卻像安裝了自動程式,自行飛舞了起來,沒幾分鐘,便解完一頁習題。

  這樣的神速令她讚歎。「哇!好厲害。」

  他不理她,翻頁繼續挑戰更難的習題,一樣是唰、唰、唰、唰,快刀斬亂麻。

  「好了好了,我了了。」她舉起雙手,表示投降。「我知道你數學很行了,我們換一科,複習英文怎樣?」

  他冷笑,隨口背誦一段英詩。

  「Darlling  I  listen;and,for  many  time,I  have  been  half  in  love  with  easeful  Death.  」

  她愣住。「這什麼?」

  「濟慈的詩,〈夜鶯頌〉。」

  「什麼意思?」她完全聽不懂。

  「我在黑暗裡傾聽,多少次,我幾乎愛上了靜謐的死亡。」他淡漠地翻譯。

  愛上了……靜謐的死亡?童羽裳悵惘。

  她不喜歡這樣的詩,一個國中生也不該將這樣感傷的詩句記在腦海裡。

  「你還要教我讀英文嗎?」他諷刺地問。

  粉頰霎時緋紅。「你一定要這麼少年老成嗎?你才十三歲,拜託你像個十三歲的孩子好不好?」

  「我已經十四歲了。」

  「你滿十四了?什麼時候?」

  「上禮拜。」

  「那你怎麼不早說?」她嬌嗔地橫他一眼,跳起來,揚聲喊:「阿嬤、阿嬤,你知道阿傑上禮拜過生日嗎?」

  「我知道啊。」阿嬤從廚房走出來。「可是我們阿傑從來不過生日的。」

  「那怎麼行?生日本來就應該熱鬧地過啊!這樣吧,阿嬤,你準備些好吃的,我現在就去買蛋糕。」

  「你要買蛋糕?」阿嬤驚訝。「可是——」老眸猶豫地瞥向緊繃著一張臉的外孫。

  「你怕他不高興?管他的,反正他從來也沒高興過!」童羽裳對歐陽俊傑扮鬼臉。「我去買嘍!」

  她抓起錢包,瀟灑地走出門,留下一老一小,瞠目瞪著她背影。

  半晌,阿嬤轉向歐陽俊傑,唇角牽開笑,感歎地低語:「阿傑,這個姊姊對你真的不錯。」

  他不以為然地輕哼,卻也沒反駁,默默地轉回頭,抓起桌上一本參考書,隨手亂翻。

  二十分鐘後,童羽裳拎著一個黑森林蛋糕,笑嘻嘻地回來了。

  他板著臉不理她,她也不介意,和阿嬤兩人快活地忙碌著,佈置了一桌好菜,將蛋糕擺在餐桌正中央,點上蠟燭。

  她要阿嬤跟她一起唱生日快樂歌,阿嬤扭捏著不好意思唱,她只好獨唱,清亮的歌聲如春日流水,一束束沁入他心頭。

  她要他許願,他不肯許,她便自作主張替他許下補考過關、身體健康兩個願望,至於第三個願望,她只是笑著,不肯說出來。

  「說出來就不靈了啊。」她說。

  「你白癡啊!」他冷嗤。「是我的願望,你藏在心裡有什麼用?」

  「我既然代替你許願,當然要幫你好好收藏這個心願啊。」櫻唇彎彎,明眸燦燦。「你放心,這個願望我會替你好好守著,一定會讓它實現。」

  「無聊!」他低聲斥她,臉頰卻不由自主地有些燙。

  他懊惱地咬牙,別過頭,不許自己天生就過分俊俏的臉龐染上紅霞——他已經長得夠像女生了,若是再動不動就臉紅,豈不男子氣概盡失?

  「咦?阿嬤,我有沒有看錯啊?阿傑好像臉紅了耶。」

  糟糕!他悚然僵住身子。被發現了!

  「喂,你轉過來,我看看。」玉手不安分地捧住他的臉,柔膩的觸感教他心慌,強迫他轉過來的動作更讓他意亂。

  他駭然,一把甩開她的手,彈跳起身。

  「我去洗手!」

  倉皇拋下一句後,他飛也似地轉身,一下子便人去影滅,簡直可以用落荒而逃來形容。

  追過來的,是一串清脆笑聲,如掛在簷下的風鈴,在靜謐的夏日午後,叮噹作響。

  ☆☆☆☆☆☆☆☆☆☆  ☆☆☆☆☆☆☆☆☆☆

  「你最近心情好像不錯。」

  深夜,歐陽俊傑回到家,偌大的豪宅裡,只有門前亮著一盞燈。知道傭人都睡了,他不想吵醒他們,拿出鑰匙卡來靜靜刷過安全鎖。

  進了大門,書包暫且擱在玄關鞋櫃上,他正哼著歌脫鞋時,一道清冷的嗓子忽地在他身後揚起,激起後頸幾粒雞皮疙瘩。

  他僵住,慢慢轉過身來。

  映入眼簾的,是一張線條嚴厲的臉孔,眼眸細細的,似是張不開,卻透出不可逼視的可怕力道。

  「爸。」他輕喚一聲。

  「這麼晚回來,」歐陽耀祖瞪著兒子。「又上哪兒鬼混去了?我不是警告過你,要是再被抓進警察局一次,我就跟你斷絕父子關係!」

  「我去外婆家。」他低聲解釋,將名牌運動鞋擺入鞋櫃,扁扁的書包甩在肩上。經過父親時,他聞到一股濃濃的酒臭味,知道父親又喝酒了,他一顆心直往下沈。

  「你又去那裡做什麼?」對兒子這個答案,歐陽耀祖同樣不滿意。「我不是叫你離那個老太婆遠一點嗎?」

  「她是我外婆。」

  「她不是!」歐陽耀祖猛然怒吼,眼中迸出紅光。「跟那種下賤人家攀什麼親戚關係?」

  歐陽俊傑倔強地抿唇,不語。

  他愈是反應冷漠,歐陽耀祖就愈火大,手臂揪住兒子衣領,粗魯地把他往牆邊撞。「你給我站好!我有話問你。」

  他僵硬地站著,瘦削的身子如一根竹竿。

  他站好了,歐陽耀祖卻像忘了自己要問話,逕自拿起威士忌酒瓶,為自己斟了一杯酒,也不加冰塊,就那麼一飲而盡。

  然後,又一杯,再一杯。

  歐陽俊傑蹙眉注視著父親,猜測著是什麼原因讓他如此發了狂似地酗酒。大概是公司最近的業務不太順利吧,他聽說最近房地產不景氣,前陣子又錯失一個重大工程的標案。

  也或者跟女人有關。

  跟在父親身邊的女人來來去去,一個比一個貪婪,父親常為了打發那些天文數字的帳單感到煩躁。

  又或者,只是單純酒癮發作了,積年累月地酗酒,酒精早成為父親最好的朋友,一日不能相離。

  「你過來!」父親招手喚他來到面前,斟了一杯酒強硬地塞進他手裡。「陪我喝!」

  他接過酒杯,猶豫地在手裡把玩。

  「喝啊!」

  他舉杯,學父親一口飲盡,嗆濃的酒精如烈火在喉間燒灼,他連眼也不眨,任那異常的灼痛感從喉腔蔓延至胸口。

  「很好。」歐陽耀祖滿意地點點頭,搖搖晃晃地又替他斟滿酒杯。「再喝一杯。」

  這次他沒一絲猶豫,一口喝乾,黯淡的眼,注視著空蕩蕩的酒杯。

  總有一天,他會跟父親一樣變成一個不折不把的酒鬼。

  「馬的,才喝兩杯臉就紅了!你是不是我歐陽耀祖的兒子啊?馬的,你這張臉簡直跟那個婊子一個模樣!」

  無情的掌刃砍過他頰畔,劃下幾道紅痕。

  他站定在原地,一動也不動,不閃躲,任父親發洩。

  他曾經躲過,換來的只是更多肢體的鞭笞與言語的撻伐,不如不躲,讓一切盡快結束。

  可這回,他的隱忍反而令歐陽耀祖更加不悅,怒氣在酒精的助燃下,引發一場強烈的火災,將理智全燒成灰。

  「你怎麼不反抗?你以為你像女人一樣裝可憐我就會同情你嗎?別像個孬種畏畏縮縮的!說話啊!幹麼一聲不吭的?馬的,有時候我真懷疑你會不會根本不是我兒子,是你那個人盡可夫的媽在外頭生下的野種!」

  毫無理性的咒罵,隨著拳打腳踢,字字句句都落在歐陽俊傑心上,他身體不覺得痛,心,也不覺得痛。

  已經麻木了。他只希望這一切快點結束……

  「明天我會找幾個女人來教你!」最後撂下的這句話連同一記硬實的拳頭一起擊向他腦子,他有些神智暈沈。

  「什麼、女人?」

  「教你長大的女人。」歐陽耀祖冷冷勾唇,像品味著什麼笑話似的,笑得陰邪。「我會要她們把你教成一個真正的男人。」

  歐陽俊傑聽著,起先一陣茫然,接著,悚然領悟。

  不會吧?父親該不會是打算強迫他跟女人上床吧?他胸口發涼,憶起十二歲那年,他無意間撞見父親和某個女傭在房裡做愛,後來,那個女傭竟趁四下無人時試圖引誘他……

  他驀地一陣噁心,在父親張狂的嘲笑聲中,踉蹌地衝上樓,躲回自己房裡。

  房內一片漆黑,他連小燈也不開,整個人趴在床上,雙手緊拽著床單,試圖平復過於激動的心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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