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才十四歲,父親到底希望把他教成一個什麼樣的男人?一個酒、色、財、氣,樣樣都來的男人嗎?
那不是人,是野獸,父親希望他成為野獸嗎?
或者,他早已經是一頭小野獸了……
胸口一股血浪翻湧著,他不自禁咳了咳,感覺舌尖嘗到幾許血腥味,不知是因為情緒太過激昂,還是方才被父親打的,他咬住牙關,想把嘔出來的血給嚥回去,嘴角卻還是溜出一絲血。
他顫著拇指想抹去嘴角的鮮血,溫熱的液體卻不停地、不停地流出來。
他放棄了,無神的眼盯著床邊的電話。
他想打電話,想找一個人,想聽那人溫柔地對他說話,唱歌給他聽。
那人如果知道他受傷了,一定會很心疼很心疼的,他想像著自己讓她緊緊地摟在懷裡,想像著自己在她慈愛的凝視下,安詳地入睡。
他想找……媽媽……
「媽媽。」他念著這個從來不曾有機會對任何人喊過的稱謂,忽地再也忍不住,粗嘎地、心砰地笑了出來。
活著要幹麼?到底一個人,是為什麼而活著?
不開心的時候,就盡量做一些讓自己快樂的事。
溫潤如春水的嗓音,拉扯他心中最柔軟的那根弦。
快樂?什麼最能令自己快樂?
或許,答案就在她身上——
他深吸一口氣,凝聚全身力量抬起手,探向床邊的電話,在距離僅有一寸之遙時,一串急促如催魂的敲門聲驀地響起。
「笨兒子,你在做什麼?出來陪我喝酒!」
他閉上眼,手臂頹然落下。
第五章
他被關進少年觀護所了!
「怎麼會?」從阿嬤口中聽到這消息時,童羽裳錯愕到極點。「我不相信……」
怎麼能相信呢?他明明答應過她了啊,不再跟外頭那些不良少年鬼混了啊!他答應過她了啊!
「阿嬤,你是不是搞錯了?是誰告訴你這件事的?」
「是管家李嫂告訴我的。」阿嬤語帶哭音。「阿傑不是好幾天沒來了嗎?我打電話去他家問,李嫂跟我說的。」
「為什麼?怎麼會發生這種事?」
「聽說阿傑……搶銀行。」
「什麼?!」童羽裳容色刷白,腦子瞬間當機,無意識地安慰阿嬤幾句後,她顫然掛電話,雙腿虛軟,站不住,跪在地上。
又過了好一會兒,當掉的腦子才重新運轉,她顫著手拿起話筒,熟悉的號碼撥了好幾次,才完全正確。
對方一接起電話,她立刻衝口而出。「爸!你知道歐陽俊傑被關進少年觀護所了嗎?」
「你怎麼知道這件事?」童父愣了愣。「誰告訴你的?」
「是……他阿嬤。」
「阿嬤?」童父征住,兩秒後,爆出不悅的低吼。「你怎麼會認識他阿嬤?難道你一直暗中在跟他來往?我不是說過嗎?不許你跟他來往!」
童羽裳默默地聽父親責罵,一聲不吭,不敢為自己辯白,反倒是童父從電話裡聽見女兒藏不住的哽咽聲,心腸軟下。
「你記得上禮拜發生一件銀行搶案嗎?嫌犯被捉到時,把他供出來了,說整個計劃都是他主導的,檢察官認為他是這起銀行搶案的主謀,堅持起訴他。」
他是銀行搶案的主謀?童羽裳惶然。
「怎麼、怎麼可能?他才十四歲!」
「可是已經足夠聰明到指揮一群大人了。其他嫌犯年紀都超過二十歲,只有他末成年。」
老天!那笨蛋在做什麼?焦心的淚珠在童羽裳眼眶裡打轉。
「俊傑才剛脫離保護管束,現在又犯了搶案,我看這次法官起碼會判他感化教育吧!」童父在話筒另一端歎氣。
「感化教育?意思是——」
「他會被送到少年輔育院去。」
淚珠紛然跌下。「那不就等於……被關起來嗎?」
「總比進監獄好。」童父安慰女兒。「少年輔育院其實更接近學校,只是讓少年犯接受感化教育的地方,出來以後也不會留下犯罪前科。」
可那就表示他有一陣子不能出來了。
他阿嬤一定很傷心。
結束和父親的通話後,這是第一個閃過童羽裳腦海的念頭。
然後,是強烈的憤怒。
她好氣,氣他的自甘墮落,氣他毀了自己許下的承諾。
搶銀行?他瘋了嗎?!怎會傻到做出那種事?他是故意讓人抓去關的嗎?
「笨蛋、笨蛋、笨蛋、笨蛋……」她喃喃低語,多罵一遍,心就更痛一分。
真的好痛。
她捧住胸口,沒想到他的闖禍會讓自己如此難受,如此痛楚——什麼時候,他對她的意義變得如此深刻了?
想像他即將被送進少年輔育院,想像自己有好長一段日子不能看到他,想像他在裡頭不知能不能過得好,她的胸口就一片空落,彷彿遭人強硬地奪去什麼。
「笨蛋,真是笨透了,我不會原諒你的,歐陽俊傑,永遠不會原諒……」
她趴在沙發上,嗚咽哭泣,心,彷彿也在急促的呼吸間,扯碎成一片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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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少年法庭將近一個月的審理後,歐陽被判接受感化教育一年。
對於法官的宣判結果,他並沒什麼意見,只是木然地接受。
無所謂,入獄也好、受感化教育也好,不論在哪裡,都不會比留在那個家更痛苦。
他甚至有種解脫的感覺。
只是心靈在裝上了羽翼,意欲飛翔之時,卻有某種力量硬要將他扯下來,不許他離開太遠。
童羽裳。
他面無表情地看著眼前特地從台北來桃園探望他的女孩,她總要自稱是他的姊姊,其實根本不是,他們一點血緣關係也沒有,不是一家人。
可她卻是唯一會來看他的人。
第一次來訪的時候,她板著一張臉,他知道她在生氣,氣他犯了罪,被關到這裡來。他不明白的是,她既然生氣,又何必來探望他?
那天她離開後,他以為她不會再來了,也準備接受自己在這世上終究是孤獨一人的事實,但她,竟然又來了。
第二次來時,她的眼眶泛紅,告訴他阿嬤生病了,說阿嬤也很想來看他,可惜身體狀況不允許。
他冷然聽著,回她一句他不在乎,反正人活在這世上都是各顧各的,阿嬤哪有心力顧及他這個不肖外孫?
她聽了,全身顫抖如秋風橫掃的落葉,玉手揚起,又咬著唇緩緩放下。
他看得出她很想甩他一巴掌,打就打吧,他懷疑憑她那弱女子的手勁,能讓他感到任何一點疼痛。
然而,她還是讓他感覺到痛了,因為她從此以後,不再來了……
「歐陽,發什麼呆?」清朗的少年聲嗓飄過來。
歐陽回過頭,迎視一個剃了個大光頭,眉目俊朗的少年。光頭少年比他大兩歲,也比他早進來半年,總是吊兒郎當的,滿不在乎的行止常讓老師們頭痛。
光頭少年身邊,還站了個亭亭玉立的少女,清湯掛面頭,嵌著一張蒼白到毫無血色的清麗容顏,美到不可思議的五官,讓初次見到她的人總要一陣失神。
喬旋和趙鈴鈴,他的「同學」,也是輔育院裡唯二膽敢肆意跟他攀談的人物。
「聽說今天有新老師來,要不要想個法子先給他一個下馬威?」喬旋興致勃勃地提議,湛眸炯炯。
歐陽淡淡橫他一眼。
「OK,我知道這個建議很無聊。」喬旋笑著,聳聳肩。「只不過最近日子也太平靜了,總得鬧點什麼事來玩玩吧。」
「要玩你自己去,別算上我。」
「嘖!真沒意思。鈴鈴呢?你玩不玩?」
趙鈴鈴沒答腔,與臉色很不相襯的紅桃唇,若有似無地彎起。「我有我自己的玩法。」
「啊!你該不會想勾引新老師吧?」喬旋睜大眼,一副驚駭的表情。「夠了吧?幾乎全院的男生都聽你擺佈,你還不滿足?」
「那你怎麼不聽我擺佈?」媚眼,幽幽瞟過喬旋。
才十四歲,已懂得隨時隨地使用女性魅力。
偏偏喬旋總是無視。「因為我可也是立志要擺佈他人的男子漢呢!就像歐陽一樣,對吧?」
歐陽冷冷一哂。「我從沒想過要擺佈誰。」
他只想所有人都離他愈遠愈好,都別管他最好——她也別來,不來最好!
莫名的疼痛又在胸口處彈跳,歐陽俊傑甩甩頭,逕自邁開步履往教室的方向走。
喬旋和趙鈴鈴互看一眼,跟上。
「我說歐陽,」喬旋一面走,一面碎碎念。「雖然我對自己也很有自信,不過你的功夫真不是蓋的,上回忠班那個光有身高沒腦子的傻大個挑釁你,你把他撂倒在地的那招真漂亮,那是空手道,對吧?還是柔道?」
「空手道。」
「嗯,你有沒有想過開班授課?」
「沒有。」
「看在我們交情不錯的分上,教一下吧。」
「誰跟你交情好了?」
「嘿,你最近心情看來很不好喔?」
「知道就別惹我。」
「是因為沒人來看你嗎?」
漫條斯理的問話,卻尖銳地挑起了歐陽最敏感的那條神經,他猛然轉身,冷厲的眸刃射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