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的囈語既輕又軟,若不是項雪沉耳力太好,還會以為那聲音是出於自己的幻想。
「不要……哥……武叔……雨兒要掉下去了……救命……
血……好多血……哥……救命……雨兒好痛……爹……娘……雨兒不想走,別丟下我……」
那血色盡失的菱唇微張微合,許多話都咕咕噥噥地含在嘴裡,即使項雪沉想推測她墜崖的原因,也無法得到完整的訊息。
當項雪沉目光落在那兩道緊緊蹙起的黛眉瞬間,他的心竟也不自覺揪痛得緊,到底她經歷了何種不幸的遭遇?
此刻,他強烈感覺到她的恐懼與不安。
就像當年項府被滅時,他看著一張張倒在血泊中的臉龐時,縱使男兒有淚不輕彈,也無從克制由眼角滑出的熱意在臉上狂竄。
幾百條性命在一夜之間化為塵土,只有護著他的月嫂及廣叔得以倖存。
彈指間,那竟已是十年前的煙塵往事了,杵在床緣,他忽然對這姑娘產生無比的憐惜。「不會有事的,你安全了!」
在軍中他是引領殺敵的將帥,向來扯慣的嗓子一下子學不來如何輕聲、如何溫柔。
縱使姑娘仍處在昏迷狀況,他仍是不自在地清著喉,一張曬成淺麥色的俊顏竟染上一層薄赧之色。
「哥……你在哪裡……雨兒好怕……你別走……」
處在茫然若失的縹緲意識當中,她在那其中不斷地跑著、追著、喊著。
不明白為什麼所有的人都消失了,為什麼只有她一個人被留在原地?
爹、娘不見了,哥及武叔沒等她就在她眼前消失了,只有雨兒……彷彿全世界只剩她一人似地,孤獨、恐懼、不安全在瞬間攬上心頭。
「嗚……不要丟下雨兒……」
天黑了,她的世界還有等待她回家的溫暖燭光嗎?
她的淚順著秀頰蜿蜒落至繡枕,一滴、兩滴……那淚珠似陰霾天空中突落下的雨滴,有掩沒天地的可能。
下意識地,項雪沉伸出手替她揩去淚水。「別哭了……」
他微蹙眉,細思許久,再開口,還是只有一句別哭了。
他真的不懂究竟該怎麼安慰一個昏迷中的姑娘。
兀自懊惱了好一陣子,就在他決定不再開口時,抵在她眼窩處的指卻不斷染上溫熱的濕意,還來不及撤回手,那氾濫的淚水已徹底讓他臣服。
女人果然是水做的!一旦那儲藏淚水的閘門一開,勢必沒完沒了,或許他該找條帕子替她擦淚。
才移開手,他卻赫然驚覺自己的粗繭大手竟讓姑娘凝脂般的肌膚落下一道道泛紅的痕跡。
看著自己因為經年習武所留下的厚繭,項雪沉驀地有些恍神。
是姑娘的臉蛋太過嬌嫩,還是他皮粗肉厚的大掌已有風化的趨向?
在百思不得其解的狀況下,他凝著熒熒燭火映著下的柔美臉龐,竟恍然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第二章
辰時過後,丫頭將煎好的藥讓她喝下,或許是人還未清醒,煎好的半碗藥竟只有幾湯杓是她真正喝下的。
「將軍!」那名喚平春的丫頭有些無奈,卻又無計可施,只好向徹夜未眠的項雪沉求救。
「再去煎一劑,直到她喝到大夫所指定的藥量為止。」
她的狀況讓他不自覺地猛捏著眉心,在沙場他也未曾如此煩躁過,可偏偏一遇上這攸關性命的事,他卻一刻也不敢鬆懈。
理應他已仁至義盡,但為何心頭卻縈迴著放不下的思緒?
彷彿沒見她醒來他便無法安心……歎了口氣,他對自己為這姑娘產生的莫名心情而感到不知所措。
「柳絮……翻飛三月天……遠山映景雨……綿綿……」
恍然中,一抹細碎的語音落入耳底,打亂了他的思緒。
拼湊著她口中的詩句,他竟覺得有幾分耳熟,彷彿他曾在哪裡聽過這首詩。
「我……好難受……」
他拚命在腦中搜索,竟發現姑娘秀眸半掩,緊蹙的眉頭在痛苦的咽音下顯得脆弱無助。
「別動、別動,你受了傷。」瞧著她秀白額間細布的薄汗,他取來帕子盡量輕柔地替她拭去汗水。
「我……受傷?」蹙起黛眉,她仍死白的臉龐蒙著茫然的神情。
「對。」
他話才落,她卻猛然坐起身,抓著他的肩頭道:「對不起……我……好暈……好想吐……」
「等等……」
項雪沉還來不及反應,她已痛苦萬分地伏在他的肩頭大吐特吐。
翻了翻眼,項雪沉只有任由她吐在自己身上,一雙手還溫柔地在她曲線動人的背脊上輕拍著。「好些了嗎?」
「對……對不起……」那激烈的動作彷彿折騰掉她的小命,她伏在項雪沉身上,根本沒有起身的力量。
其實她還想同他說話,想仔細瞧瞧讓她吐在身上的男子是生得什麼模樣,豈料那仍不安定的靈魂讓她虛軟無力,連說話也顯得吃力。
未多時,她的神志再度陷入昏沉,開始變得渾渾噩噩。
「不打緊,我讓丫頭進來替你換衣服。」項雪沉感覺到那纖瘦卻不失嬌軟的身軀,他尷尬萬分地扶著她躺回床上。
盡量放柔手中的動作,他想問她關於那首詩的事,卻發現她一沾枕,那雙澈亮的眸也跟著疲憊不堪地合上,那虛無的氣息簡直讓人感覺不出來。
「將軍,您……」前廳裡,初踏進門的平春丫頭看著項雪沉一身的狼狽,詫異地連忙擱下手頭的東西,轉身就要出門打盆水讓他梳洗整理。
「平春別忙了,我自己處理便成了,你看著雨姑娘吧!」婉拒丫頭的好意,項雪沉走出廂房才發現,蒙亮的天空已透著薄薄沁藍,想必今天會是晴朗的好天氣。
沿著石徑而行,他舒展著身骨,一進主屋便以冷水沐浴淨身。
孰料尚未來得及稍作歇息,一封突如其來、由邊疆發來的軍書,迫使項雪沉什麼也來不及交代,便飛奔回到軍營。
而那被他救回的姑娘,則在他離開後整整又昏迷了好幾天。
「平春,你瞧這姑娘是不是就這麼睡下去,不醒了啊?!」
替姑娘又灌了些藥,名喚夏安的小丫頭忍不住睇著那若凝脂般美麗的臉龐,不禁微歎了口氣。
夏安頻瞧著姑娘的花容月貌,心想若她就真這麼香消玉殞,那著實可惜。
「呸!呸!童言無忌,姑娘可千萬得醒啊!說不准她可是咱們未來的將軍夫人呢!」接過夏安遞來的藥碗,平春擔心地皺緊了眉。
她自小在將軍府長大,一瞧當日將軍為姑娘徹夜未眠的在乎模樣,她還真期盼姑娘能早日甦醒,當她們的主母,為項將軍府開枝散葉。
聽她說話的模樣,夏安忍不住掩嘴取笑道:「瞧你的口氣和月嫂多像啊!平春姐姐,你老了哦!」
「去!你這可惡的小丫頭……」
兩人一如往昔地嘻鬧著,卻絲毫沒發覺床上的人兒已睜開了眼,茫然而靜默地盯著前方。
彷彿過了一世紀之久,她瞥過頭望向那兩名丫頭,輕輕開口道:「請問……」
那聲音雖細且微,但平春卻注意到了,她馬上欺向那美麗的姑娘問:「太好了,雨姑娘你終於醒了!」
雨?是我的名字嗎?
眨了眨眼,她的目光落在蹲在床前的丫頭身上。「那……你們是……」
「我是夏安,她是平春。」睜著圓圓的眼,夏安俏皮地接口。「你的身體好些了嗎?我們好擔心你醒不來呢!」
「我……睡了很久嗎?」
恍惚中,她的身體一直處在飄蕩擺動中,微微煽動覆在眼上的美麗黑色小扇,她覺得自己的腦子呈現一片空白狀態。
平春點頭如搗蒜。「是啊!雨姑娘,你整整昏睡了十天呢!」
「這麼久啊!」她輕咬著稍恢復血色的唇,為難地望著她們。「那你們可以告訴我……我是誰?又為什麼會來到這裡?」
她突如其來的話讓兩個丫頭面面相覷,就連她自己也為這莫名的問話感到懊惱不已地緊鎖著秀眉。
偏了偏頭,夏安思索了好半晌,才指著她道:「你是雨姑娘,將軍說的。」
「我是雨姑娘,那將軍是?」重複著丫頭的話,她對這個名字一點印象也沒有。
怪異的是,腦海卻掠過一張模糊的男性臉龐。
「將軍是正義耿直,威名遠播的平遼將軍。」揚起眉,夏安可得意了。
「平遼將軍……」她重複呢喃,卻怎麼也沒辦法藉由這幾個字,想起任何關於自己的事。
為什麼……為什麼……一醒來後,那在迷濛昏睡時糾纏她的奇怪影像,全都跟著消聲匿跡?
下意識地,她發覺自己的身體因這突來的空虛而顫慄不已。
「雨姑娘,你沒事吧?」平春伸手探向她那佈滿冷汗,不停顫抖的纖軀,對夏安道:「夏安你去把月嫂和魯大夫找來,雨姑娘的情況不太對。」
「好!」夏安微微頷首,轉過身便跑了出去。
拉回注意力,平春不敢大意,擰了帕子替她把汗擦乾,又加了幾張被子才停下手中的動作,凝神注意她的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