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空朗朗,萬里無雲的好天氣迤邐出湛藍無比的美麗天色。
騎著一匹高大駿馬的男子,以極緩的速度踽行在山坡上,瀏覽著巖山峻嶺的雄偉壯闊。
望著那有別於甘肅的大漠景致,項雪沉悠然沉浸在自己翻騰的思緒中。
在半個月前,他接獲聖命,前往京城參加第一把以宦官之血開刃的授劍儀式。
而他正是第一位授劍者,如此莫大榮耀亦可表示,在鎮守邊疆九位將軍中,他備受皇帝青睞與器重。
如此榮耀讓他悲喜交集,朝政敗壞、北方列強不斷,這對向來責任感極重的他亦是一種無形的壓力。
縱使這由京城至甘肅的回程是他常年帶兵中唯一清閒之刻,卻依舊無法讓他緊繃的情緒完全鬆懈下來。
思緒稍歇,項雪沉卻被山坳處的一團雪白身影給攫住視線。
瞇起眼杵在原地凝視著前方,他發現那一團雪白身影似乎以極微細的動作蠕著身子。
當一雙白玉小手吃力扶在佈滿細石的地上那瞬間,項雪沉終於可以確定,那雪白身影是一名姑娘。
瞧她身處之地,再仰望直衝天際的嚴峻山勢,項雪沉那兩道斜飛入鬢的濃眉正懊惱地微蹙著,倘若這姑娘由這麼高處跌下來,恐怕僅剩一息之存吧!
雖如此思忖,頎長的身軀卻翻身下馬,準備上前去一探究竟。
踩著沉穩敏捷的步伐,項雪沉迅即出現在姑娘面前。「姑娘……你能聽到我的聲音嗎?」
連喚數聲,那姑娘仍伏在地面沒有動靜,他暗暗擰起眉頭,伸出手打算將她抱起,心頭已有最壞的打算。
無論是生是死,既能相遇便是緣分牽引,倘若她真回天乏術,那麼他會幫她找個安身之所葬了。
攬腰抱起姑娘,項雪沉被她輕若似羽的身體給嚇了一跳,她的身子,恐怕比自己身後這把「碔釋劍」還輕吧!
再一次,他為她正值花樣年華的早逝感到可惜。
「爹……娘,雨兒不走……」霍地,一抹細碎的嗓音由她口中吐出,而那雙雪白的小手竟緊緊扯住他的衣襟,不肯鬆手。
項雪沉駭然一驚,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才發覺,原來她還活著!她的氣息雖薄卻依舊溫熱。
「姑娘……你撐住,我帶你去找大夫。」知道她仍有一線生機,項雪沉快步走向馬兒,矯健俐落地飛身上馬,爭取她重見光明的機會。
枕在那寬大的胸懷當中,她全身上下已疼得沒法答話,合上眼前,只見一張剛毅的臉及一雙謙容的溫朗眸光,包住她心頭所有不安的思緒。
是誰抱著她呢?
抵不過縹緲虛無的思緒,她再一次暈厥在那暖暖的懷抱裡。
因為身處郊區,項雪沉在距離與時間的考量下,決定將那姑娘帶回他座落在四川與甘肅交界的衛所。
這衛所其實已可謂為一小鎮了,由於項家世代皆從軍,長年征戰沙場,上至將軍下至家兵等所有家眷均在此農耕,過著自給自足的生活。
只是礙於十七歲那年幾乎奪走他性命的一場大病,及慘遭滅府的回憶,他並不常回衛所。
在這裡有他承載不了的痛苦回憶啊!
拋開紛亂的思緒,眼底落入那由皇帝親筆揮毫落款的「衍恆將軍府」匾額,心竟不覺沉重了起來。
這匾額流傳了幾代,卻也將他困在保家衛民的囹圄裡。
馬兒在大門前落定,守夜的兩名項府家丁隨即向前探詢。
「平順、利安,幫我開門!」小心翼翼地翻身下馬,項雪沉對那兩張熟悉的面孔道。
一瞧見是鮮少回府的將軍主子,那名喚平順的家丁立即忘形喊道:「將軍您回來了!」
顧不得已過子時,他的大嗓門在黑夜中顯得突兀。
「別驚動其他人。」似乎對於他的訝異不以為意,項雪沉輕揚起唇,對著另一名家丁吩咐道:「利安,去把魯大夫找來。」
「是!將軍。」利安喜形於色地領命,提著燈籠便直往府外而去。
「這姑娘傷得不輕,讓馬回廄後帶幾名丫頭到西廂梅苑幫忙。」將韁繩交給平順,他抱著她往西邊客房走去。
行走間,他擔心地以指探了探她的鼻息,縱使方才在路途中他已餵她吃下兩顆續心丸,但他還是怕她會突然停止呼吸。
當腳步接近西廂房時,那一一亮起的油燈提醒他,主屋裡的丫頭及家丁已全都不敢怠慢地起身迎接了。
還未進入客房,項雪沉的奶娘已聞聲而至。
「沉兒,怎麼會在這時辰到?咦!這姑娘……發生什麼事了?」
一瞧見項雪沉手中負傷的姑娘,月嫂連忙進了西廂房,室內裡外的燭火也跟著亮了起來。
「我見到她時已是這副模樣了。」他小心翼翼地將她擱置在床榻上,輕聲道。
「真可憐啊!摔成這模樣還能活嗎?」輕走近那姑娘,月嫂喟歎地替她撫順紊亂的髮絲,赫然發現姑娘有張絕美的容顏。
「活不活得成就順天命了。」轉身步向窗欞,他順勢推開窗,希望藉由那沁著莫名花香的空氣掃去廂房內久未住人的霉潮味。
凝著那繁星熠熠的浩瀚星河,他心口被一種莫名的感歎重重壓上胸臆,既沉重又揪心。
終究他還是得回到這久違的府宅啊!
「算來你已經整整兩年沒回來了。」或許是太過瞭解項雪沉心中的痛,月嫂的語氣裡沒有責怪,只有濃濃的不捨與心疼。
想起這由她一手帶大的孩子,因為家中慘遭遽變而將心思寄托在沙場上,她的心便有訴不盡的心酸。
「奶娘!孩兒對不起您,沒辦法在身邊照顧……」將月嫂逐漸年邁的身軀攬進懷裡,項雪沉心中有著說不出的愧責,或者他真該分些心思在這唯一的家人身上。
「說什麼對不對得起,奶娘在這有大家彼此照應著就夠了,倒是你只要不大傷、小傷回來見我,我就阿彌陀佛嘍!」笑著打斷他的話,月嫂那笑臉依舊如記憶中般和藹又溫暖。
「累不累?要不要讓廚子給你煮些夜宵?」
「奶娘別勞師動眾了,這姑娘傷得不輕,熬不熬得過今晚還不一定呢?」瞥向床榻上的人兒,他語重心長地開口。
「那你也早點去歇著吧!我讓丫頭準備些熱水替姑娘清理清理身子。」不忍他為這雜事操勞,月嫂連忙催促著他回房歇息。
「您先去歇著吧!孩兒還不累。」走出廂房,項雪沉剛毅的臉上有著說不出的堅持。
瞧他一反常態的重視,月嫂不禁莞爾開口。「難得啊!奶娘幾時見你為姑娘家操心了?」
時光荏苒,轉眼間襁褓中的奶娃兒已是戰功彪炳的沙場老將,但他仍對娶妻之事漠不關心,說不擔心、不著急是騙人的。
聽出奶娘的弦外之音,沒想到話題會轉至此,他微蹙眉作出懊惱的模樣。「奶娘,我並不認識那姑娘……」
這些年來他從未動過娶妻的念頭,縱使奶娘已不只一次對他耳提面命,甚至自作主張地替他選了幾個嫻雅美麗的姑娘,他還是無法定下心去思考終身大事。
長久以來,他的心便以臨陣殺敵、護國衛土為重心,他不以為自己還有其他的心思可以被瓜分。
「好了……好了,奶娘不叨念你,只要你不要忘了傳宗接代這事便成了。」
深知他的個性,月嫂只是愛憐地握住他長滿粗繭的大手,撫了撫他粗獷剛毅的男性面容,適時地結束了這個話題。
就在此時,身後雜沓的腳步聲傳來,睡夢中被喚醒的魯大夫仍是滿臉惺忪的模樣。
打起精神微微作揖,魯大夫連忙進了客房,替那重傷的姑娘診治。
幾個時辰過去,在這一燈如豆的深夜中,魯大夫在接觸到病患後睡意盡失,硬是在粗濃眉頭上打了好幾個結。
「這姑娘傷得不輕呀!」終於在半個時辰後,魯大夫放下姑娘的纖纖皓腕,喟然搖頭道。
「那……還活得成嗎?」
「我先開個方子,你派人同我回去取藥,回來後把藥煎了餵她喝下,成不成就看這之後幾個時辰了。」步向前廳,他低垂著頭振筆疾書,連用去了四大張紙,邊吩咐著。「她的腦袋受到重擊,就算醒了,還是得千萬留意她的病情變化!」
微揚眉,項雪沉露出不解的眸光。「會有什麼變化?」
「忘了自己是誰、姓啥名啥、家住何處都有可能忘得一乾二淨,也有的病人因此失明,總之這傷了腦袋瓜的毛病,可真是讓人傷透腦筋啊!」魯大夫司空見慣地列舉出他所見過的病例,語落筆停,方子也正好寫完。「那誰同我回去取藥呢?」
「平春同魯大夫您回去!」在得到項雪沉的同意後,丫頭便尾隨在魯大夫身後離開。
似乎是約定好似地,在片刻間,丫頭們拿藥的拿藥、換水的換水,一下子便讓紛擾的室內恢復了寧靜。
杵在床沿,項雪沉放下床幔,才想舉步離開,卻被姑娘無意識發出的囈語給滯住了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