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灰暗的燈光下,兩個黑人靠在牆邊,兩雙炯亮的目光不懷好意的盯住他們,令人不寒而慄。
安垂斯很快就察覺到身處在這地鐵站的危險,瑟妮兒卻半點危機意識都沒有。
「我知道,八0年代就沒有了,不過你看那個……」她只注意到牆上的電影海報,俊男美女全成了牛鬼蛇神,「老天,他們可真『出色』!」她爆笑。
明眸皓齒變成滿嘴蛀牙的甲狀腺凸眼患者,瑪丹娜張著一張足以吞下全世界的血盆大口,蜘蛛人變成飛天惡魔,驚奇四超人原來是ET外星人。
「該夠了吧?」
「不,我要搭地鐵!」
「為什麼一定要搭?」
「所有層面我都必須去感受到,才能畫出真實的紐約。」
他不知道什麼是真實的紐約,只知道什麼是真實的危險。
「但這實在不太安全。」
「你害怕?那你先回飯店去好了,我自己一個人就行了。」
她自己一個人?
她以為她是隱形人,人家看不見她就不會有危險了嗎?
「我是謹慎。」
「人要是不敢冒險,什麼事都做不成。」
真頑固!
「算了,我陪你。」
「太好了,那有問題就交給你囉,你的英文比我好嘛!」
「……」
五分鐘後,他們搭上了剛靠站的地鐵——天知道那是往哪裡去的,起初人並不算多,一個黑人在兜售仿冒品,見沒人理會便往另一個車廂走去,接下來換白人上場,一個蓬頭垢面的白人女子扯著喉嚨哭給大家看。
「我是個可憐的女人,求求你們幫幫我吧!」
「原來這就是紐約的地鐵『藝術』!」安垂斯喃喃道。
瑟妮兒噗哧失笑,然而一刻鐘後,她笑不出來了。
「安垂斯。」
「嗯?」
「這線地鐵是到非洲的嗎?」
「……也許。」
但見車廂裡黑壓壓一片,只剩下他們一白一黃兩個「有色」人種,左邊看過去黑色的,右邊看過來也是黑色的,不知何時,他們已淪陷在非洲大陸的叢林原野之中,四週一雙雙飢腸轆轆的眼,正在盤算該如何分贓。
「我想,下一站就下車吧!」
聰明的抉擇,但很不幸的,他們搭上的是快速車,地鐵過站不停,大家一起到哈林區觀光一下吧!
在愈來愈詭異的氣氛中,安垂斯只好把瑟妮兒緊緊護在懷裡,心裡正在想著:奇怪,這種抱著她的感覺似乎很熟悉……突然,走道斜對面,背倚在車桿上的年輕黑人說話了。
「你的紫色眼睛很漂亮。」
果然是冷漠又冷靜的德國人,安垂斯連眼也不眨一下。
「謝謝,你的眼睛也像黑珍珠。」
「你的金髮很燦爛。」
「謝謝,你的黑髮裡也看不見半根白髮。」
「你的皮膚,嗯哼,很白。」
「謝謝,你的黑皮膚也……」頓一下。「曬得很健康。」
瑟妮兒噗哧一聲忙又吞回去,年輕黑人眼裡浮現笑意。
「你的服裝很,咳咳,『整齊』。」
「謝謝,你的……」兩眼往下看,年輕黑人的褲子吊在臀部,屁股露出一半,隨時都可能掉下去,標準Hip-Hop打扮。「褲子沒穿好。」安垂斯很好心的提醒對方。
這下子,整個車廂的人都笑了。
「你不是美國人?」年輕黑人笑問。
「德國人。」
「怎會搭上這線車?」
「她說想看看紐約各層面的藝術。」安垂斯瞥著瑟妮兒說。
「藝術?」年輕黑人露出自傲的笑容。「想看真正的藝術,到哈林區來吧!」
算他們運氣好,居然給他們碰上一票友善的黑人。
不久,地鐵終於靠站了,他們跟在年輕黑人身後走出車廂,候車台牆壁上一整片塗鴉,圖案中混雜著粗魯煽動的字句,陰暗潮濕的樓梯間傳來陣陣令人反胃,混合著嘔吐物及酒精的味道,兩側的排水溝裡淨是丟棄的易開罐、菸蒂等,殘破骯髒的磁磚上糊著一團半干的……的……
「那是什麼?」
「最好別問。」
然而一走出車站外,眼前豁然開朗,觸目所及儘是典雅的紅磚建築,飽經風霜的牆上遍佈裂痕,斑斑駁駁的木窗充滿二十世紀初風情,幾個綁頭巾的黑人婦女在街邊閒談,小女孩跑過街頭,嘴裡叼著菸斗的老人緩緩步過,剛從ATM推門出來的 Hip-Hop年輕人轉進了旁邊的唱片行,衣衫襤褸的流浪漢癱坐在人行道上。
「塗鴉呢?我要看的塗鴉呢?」瑟妮兒喃喃問。
年輕黑人回頭一笑。「跟我來。」
轉過幾個街頭後,赫然又是另一副景象,灰壓壓的水泥建築壁上塗滿了一片片色彩繽紛、奔放不羈的噴漆畫,聳動,驚人。
「酷!」瑟妮兒驚喜的飛奔上前,「太美了!」她讚歎。
「這才叫藝術!」年輕黑人得意的說。
「我可以照相嗎?」瑟妮兒自包包裡掏出相機來,滿眼央求地瞅著年輕黑人。「可以嗎?」
年輕黑人聳聳肩。「如果你真的很喜歡的話。」
「不,我不是喜歡,我是愛死了!」瑟妮兒衷心呼喊。
「那你就照吧!」
於是,歡天喜地的瑟妮兒開始喀喀喀一張張卯起來照個不停,照完這面牆,年輕黑人又帶他們到另一面牆去,瑟妮兒繼續喀喀喀,就這樣,一面牆轉過另一面牆,不知不覺中,他們來到哈林區最熱鬧的125街。
下午時分正是攤販的天堂,沿路可見販賣黑人音樂CD、舊書、香薰肥皂、非洲手染花布、皮製品、木雕食器與銀製首飾等的小販,饒舌音樂熱情地在空氣中震盪,幾個黑人Hip-Hop少年當街表演勁爆的街舞,原地性的舞蹈加上身體奇怪的扭曲與鎖舞、機器舞、電流舞,令人目不暇給。
「酷酷酷,太酷了!我可以攝影嗎?可以嗎?」
年輕黑人環顧四週一眼,然後站至她身邊。「你拍吧!」
也許是看她在拍照都沒事,附近有兩個白人觀光客也大膽拿出照相機來拍照,誰知道他才剛拍下一張,旁邊的黑人小販立刻以媲美李連傑的身手飛撲過去。
「為什麼拍我?」他怒吼著要強搶觀光客的相機。
安垂斯這才明白為什麼年輕黑人要站在瑟妮兒身邊。
「我叫安垂斯,她是瑟妮兒,請問你是?」
因為他嚴肅有禮的口氣,年輕黑人不由得泛起笑容。
「阿森,我叫阿森。」
之後,年輕黑人——阿森又帶他們去欣賞特技直排輪和特技腳踏車,肚子餓了就買些傳統南方風味糕餅來吃,再繼續往下走。
阿波羅劇院的表演涵括所有黑人音樂,從靈魂聖音、饒舌到藍調;126街的藝廊專展當代藝術,裡面各種稀奇古怪的藝品都有,前衛、超現實又另類,有些讓人看了會心一笑,有些卻會讓人想尖叫;155街的洛克公園可以說是街頭籃球聖殿,即使是NBA巨星來到這裡也要謙卑低頭。
不過最令瑟妮兒開心不已的是,阿森特地找了一片空牆,買來各種顏色的噴漆和不褪色箱頭筆,兩人竟然當場「塗鴉」起來了。
「安垂斯,到巷口幫我們看著,條子出現就喊我們一聲!」阿森囑咐道。
安垂斯驀而挑高金色的眉毛,面無表情地靜默好半晌後,方才慢吞吞地轉身步向巷口。
如果今晚他是在警察局過夜的,他一點也不會奇怪。
幸好,直到他們塗鴉完畢為止都沒有半個警察經過,全都跑去喝下午茶了吧,他想。這時的他全然沒想到為這奇妙的一天畫下句點的,竟是更教人驚悚的事。
「謝謝你,阿森,這真是最美妙的一天,我過得好開心呢!」
「喜歡就再來吧,不過要先通知我一聲。」
兩人當即交換了手機號碼。
「我一定會再來找你的,阿森!」
「歡迎。」
「不過,這裡一點都不像傳說中那樣可怕呢,我以為……」
話還沒說完,突然一陣類似鞭炮聲在三人耳際響起,隨之而來的是玻璃碎落滿地的鏗鏘聲,好幾個高頭大馬的黑人從他們身旁竄過去,一秒鐘後,他們身邊多了一個四腳朝天的大漢及一隻半開的袋子,袋中的白粉散落滿地。
「快趴下!」阿森急喊。
連看也不敢多看一眼,安垂斯連忙抱住仍是一臉疑惑的瑟妮兒伏到地上去,並用自己的軀體保護性地覆蓋在她身上,密集的鞭炮聲開始在上空飛來飛去,駭得他們心臟瞬間停止跳動,呼吸暫時終止,瑟妮兒連眼睛也閉上了!
她開始認真思考生命與藝術孰輕孰重的問題。
不曉得過了多久,鞭炮聲變得稀稀落落,她才敢悄悄睜開一條眼縫想看看情況如何,卻瞧見覆在她身上的安垂斯眼神奇異的俯視著她。
她想開口說話,卻發不出聲音來,不自覺地吞一下口水再舔舔唇瓣,安垂斯的眼睛瞇了起來,盯住她的唇,目光更是朦朧。然後,她發現兩人的唇瓣愈來愈靠近……愈來愈靠近……
「沒事了,你們可以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