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紐約的夏天又濕又熱,跟台灣差不多,但也充滿了各種節慶和戶外活動,對紐約人而言,這反倒是個狂歡的季節。
「你很能幹。」
「我長大了。」瑟妮兒語帶暗示地說。
「的確,你是個成熟的女人。」可惜安垂斯沒聽懂。
一到紐約,安垂斯才知道,在巴黎那段好像每天都在混的日子裡,其實瑟妮兒也處理了不少工作,譬如到紐約開畫展的事。
到異國開畫展,這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一個處理不好,不是來不及開展,就是哪個環節出問題,不然就是開展的結果很慘,對於一個在歐洲聲名遠播的畫家來講,那都不是一件好事。
「我已經二十八歲了。」再暗示。
「經歷過生活的磨難,蛻去無知與脆弱,這時候的女人更美麗。」安垂斯低沉地說道。
唉,這個男人真是遲鈍!
「男人呢?」
安垂斯沉默了會兒,然後彷彿頗有感觸似的歎了口氣。「我老了……」
話還沒說完,瑟妮兒猛然爆笑出來。
「你才三十五歲耶,竟然說你老了,你在耍白癡嗎?」
「我的心境已經老了!」安垂斯一本正經的說。
這下子不只爆笑,就在人來人往的第十大道上,瑟妮兒乾脆跪到地上去捧腹狂笑,還捶地。
「天哪,天哪,你在演悲情劇是不是?」
安垂斯面無表情的看著她笑了一會兒,搖搖頭歎口氣,一把將她抓起來丟進一旁的咖啡店裡,叫了兩杯咖啡和甜點,因為她喜歡吃甜點……
等等,他怎會知道她喜歡吃甜點?
不,不對,是宛妮喜歡吃甜點,不是她。
想到這,趁她還在笑,他三兩口吃掉自己的甜點,再伸長手打算偷她的甜點。
「喂喂喂,怎麼可以偷人家的!」瑟妮兒連忙用手臂圈住自己的財產,憤慨的抗議。「我也喜歡吃啊!」
「我以為你已經笑飽了!」安垂斯收回手。
「誰說的!」瑟妮兒氣唬唬的對他裝了一下鬼臉,再開始吃自己的甜點。
側眼望著窗外,一對少年溜著滑輪自人行道橫過去,安垂斯突然想到米耶是否也會做這種事?
「為什麼現在才到紐約來開畫展?」他漫不經心地問。
瞅著他比例完美、線條優美的側臉,「實話?」瑟妮兒輕問。
安垂斯轉回頭來。「當然。」
瑟妮兒喝一口咖啡,放下,繼續吃甜點。
「因為當時艾力伯的身體已經不太好了,不能上課,甚至不能出門,只能在家裡靜養,雖然他沒有說出口,但我知道他很希望我和孩子們陪著他度過最後一段日子,這也是我唯一能為他做的事,陪著他直到最後一刻……」
她抬眸。「你知道他臨終前最後對我說什麼嗎?」
安垂斯搖頭,瑟妮兒的眼兒朦朧了。
「他說:『謝謝你,瑟妮兒,我最愛的女兒,還有孫兒女,謝謝你們,在我生命的最後十年裡,你們帶給我莫大的欣慰與歡樂,如果可以的話,我真希望能為你們做得更多一點,但老實說,我非常渴望去見我深愛的女孩,所以,很抱歉,我只能把所有財產留給你們,希望你們無所匱乏。最後,再說一次,謝謝你們,真的謝謝你們!』」
她輕歎,「其實他幫助我的比我付出得更多,但他是個老好人,從不記得自己對別人的付出。」
「他是個大好人。」安垂斯誠心道。
「的確是。」瑟妮兒喃喃贊同,然後吃下最後一口甜點,推開碟子,挪過來咖啡。「辦完艾力伯的喪事之後,我花了半年時間畫下你那些油畫……」
那些裸畫!
紫眸猛睜。「你究竟是……」
「由於陪伴艾力伯和畫那些油畫,」瑟妮兒根本不理會他。「我和外界脫節了幾乎兩年時間,因此我必須重新再來過,幸好艾力伯的老朋友們給了我許多幫助,使我很快又攀上比之前更高的名聲,現在,我終於能跨出歐洲朝美洲進軍了!」
「瑟妮兒,那些畫到底……」
「你知道的啦,」瑟妮兒有點不耐煩的打斷他的問題。「不必我告訴你,你也應該知道的呀!」
他知道?
他知道還用得著問她嗎?
「瑟妮兒,我的耐性有限……」
見安垂斯又拿出他自以為最威嚴的面貌來警告她,瑟妮兒不禁失笑。
「所以?我不說你就要掐死我嗎?」
安垂斯張了張嘴,有氣無力的歎了口氣,放棄。
「你不需再處理畫展的事嗎?」
「亞朗回巴黎去運送我的油畫過來,在油畫到達之前,沒什麼要處理的了。」
亞朗是歐蒙裡特教授為瑟妮兒介紹的經紀人,是個經驗豐富又精明可靠的中年人,沒有他居中策畫安排,瑟妮兒也沒有辦法這麼快就竄出名堂來。
「有幾分把握?」安垂斯又問。
「誰知道,美國市場跟歐洲市場不太一樣,也許一鳴驚人,也或許……」瑟妮兒聳聳肩。「如果成績平平的話,明年再來參加紐約藝術博覽會、芝加哥藝術博覽會,以及ADAA的藝術大展,亞朗說那種世界性藝術展覽將會聚集多數監賞家,屆時不成功也很難,除非我運氣不好。」
安垂斯凝目注視她片刻。
「我突然想到我從未看過你其他作品。」
瑟妮兒嘿嘿一笑。「等油畫到了,頭一個就讓你欣賞一下,OK?」
安垂斯頷首。「拭目以待。」
瑟妮兒又嘻嘻一笑,然後起身。「好,我們走吧!」
安垂斯跟著起身。「到哪裡?」
「當然是大都會博物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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瑟妮兒花了三天時間去仔細瀏覽大都會博物館的館藏,然後說要看看美國藝術家的作品,又拉著安垂斯到雀兒喜去踩地磚。
在紐約,雀兒喜是畫廊最密集的所在,上下不過六條街,兩、三條大道的範圍內就聚集了一百多家畫廊,一間接著一間,花上一天時間也逛不完,於是,瑟妮兒又花了三天時間去走遍所有畫廊。
然後,她的油畫到了,安垂斯很自然的陪她一起去拆箱、檢查、懸掛。
「如何?」瑟妮兒好奇地詢問安垂斯的感想。
「我不懂藝術,但是……」安垂斯非常認真仔細的觀覽。「我覺得你的畫有種相當獨特的個人風格。」
「真的?」瑟妮兒很開心的笑了。「說說看。」
「唔……」安垂斯摸著下巴一幅幅看過去。「這些畫是寫實的,也有些印象派的味道,但不管是自然、建築或其他各種題材,無論是靜或動,都有其個別的神韻與生氣。譬如這棟破落的公寓,乍看之下是荒涼的,但仔細一看又覺得它很溫暖,彷彿隨時會有人……」
他忽地頓住,疑惑的心想:奇怪,這種話好像在什麼時候說過?
瑟妮兒轉開頭去偷笑一下,再轉回來裝出一本正經的樣子。「什麼?」
「呃?啊,我是說,這些畫即使是最平凡的題材,也會讓人移不開視線……」
「為什麼?」
「因為……」安垂斯又想了想。「因為每一幅畫都好像是有生命的。」
「沒錯,」亞朗在一旁插進嘴來。「這就是我特別喜愛她的畫的原因,她的畫彷彿有生命似的,看久了會讓人產生再耐心多等片刻就會出現另一個畫面的錯覺,譬如門會打開,雲朵會飄到另一邊,飛在半空中的落葉會掉到地上,路人會走出油畫之外……」
瑟妮兒咯咯大笑。「天,亞朗,你不只是誇張,簡直可怕!」
「但是他沒說錯,」安垂斯低沉地道。「這次畫展會成功的,瑟妮兒!」
「那是最好的啦!」瑟妮兒目注最後一幅畫被掛到壁面上。「很好,都沒問題了,接下來呢,亞朗?」
亞朗揮揮手。「去欣賞紐約的藝術吧,剩下的宣傳問題交給我就行了。」
「OK!」瑟妮兒挽著安垂斯的手,往出口走去。「我們去搭地鐵吧!」
「搭地鐵?」
安垂斯有點茫然,瑟妮兒嘻嘻一笑。
「我想看看紐約的地鐵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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紐約的地鐵藝術是世界知名的,曾掀起一股地下藝術潮流,可惜那是在七0年代,至於現在……
自一個不起眼的街角,瑟妮兒與安垂斯步下階梯,來到有名的紐約地鐵站。
老實說,紐約的地鐵站實在令人不敢領教,又髒又舊,空氣中混合著一股悶熱與窒息的異味,森冷的磁磚上全覆蓋著一層厚厚的灰垢,至於地面,請想像一下台北的地下道,對,就是那樣,滿地的菸蒂、唾沫和口香糖,可惜沒有檳榔汁。
「真的要搭?」安垂斯皺著眉頭問。
「要!」
「但是……」安垂斯回首張望,全身驀然緊繃,瞬間進入備戰狀態,兩隻眸子轉為深紫色,迅速抽回被瑟妮兒挽住的手臂,反將她環在懷裡。「這裡已經沒有你所謂的地鐵塗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