昕岑忽地聞到一種他還在戰場上時,日日都會感覺到的氣息,一種屬於死亡的氣味。
他陡地坐起,不可思議又絕望地看著君印。怎麼會……氣息的來源,竟是他眼前的君印。「不可能的。」昕岑悲極地低叫道,他的君印怎麼可能,絕不可能就這樣死去!
「是假的吧?」他存著一絲希望,悄聲問著一旁的人,蒼白無助的面容,脆弱得如童齡稚子,失去了最心愛的人,御天昕岑現在只是個徒留氣息的人偶。
「皇上,您節哀吧——君印是不可能再回來了。」長師姊看不過去,柔聲勸道。
失去了!他竟失去了最重要的人。他放任心底的痛楚不斷擴大,只聽到心靈深處,有著破碎毀滅的聲音。
原來,這就是心碎的聲音!那麼清脆且乾淨的聲音,就像是上好的翠玉,陡然間被扔擲在地上,只剩滿地碎片,就什麼都沒有了……昔日的珍寶,全成了廢物。
環視眾人的眼神,最後停在君印身上,昕岑驀然收起愁容,換上一張溫柔帶笑的面龐,輕輕抱起君印僵直的身軀,以面貼著她的。
「黃泉冷不冷?你一個人走不寂寞嗎?那我……」轉念一想,改口道,「你最喜歡這裡了吧。那我把整座山送給你好不好?」他的笑,透著可怕的邪氣。
如果說君印是唯一能封印他的人,那麼失去封印的他,不啻是個惡靈。
眾人一聽皆震愕不已,因知道昕岑向來言出必行,一個命令使得千萬人死去,在他眼中,並不是什麼大事。那麼定國庵和她們,只怕是真的活不成了。
他極其溫柔地環抱起君印,緩緩地垂下眼簾。「來生吧!我們來生一定能相守的。你不會再想出家,不會再介意自己的身份,也不會再拒絕我了。」他輕柔地以臉頰摩掌她冷冰的面龐。
他單手扶抱著君印,另一手則從懷中拿出匕首,再三翻看後,才含著笑將它拔離鞘中。青色的刀鋒,像呼應著主人的悲憤,發出淒厲的邪光。
看著他的舉動,眾人皆屏住了呼吸,不敢稍動。沒有阻止的勇氣,亦沒有逃的氣力。
「皇上,你別……」最大膽冷靜的仍是長師姊,她方要開口勸阻,就被昕岑眸中的邪光震得說不出話來。
「別自尋短見嗎?我還不會死的。在以天下人為她送喪前,我是不會過去那個世界的。」昕岑冷笑道。
「天下人……送喪……」長師姊茫然地低語,最後才駭然地意識到,自己聽到了什麼話。
「皇上,你不可以這麼做。自殘而亡已是重罪,你何苦再要為君印造孽?」她焦急地勸道。
昕岑沒理會她的話,轉向君印蒼白的臉容,溫柔和悅地漾開笑。「你等著,我很快就會去找你了。既然極樂世界不收留我們,那就一起到地獄去吧。」只要能和她在一起,他不會在乎是否身在地獄。
可是同時,他的眸子,卻不知為何而染濕。那液體流出他的眼眶,順然地滴在君印蒼白的面上,彷彿落淚的不只他,還有她。
※ ※ ※ ※ ※
方圓師太就在此時步入殿中。聽著昕岑言輕語重的誓言,看著他無神而悲傷的眼,不由得深深動容。
她竟在昕岑身上,看到了永遠的情感。她原以為昕岑對君印僅是一時的悸動,時日久了,情也淡了,昕岑就不會再想起君印,所以他才會在君印死後,獨活了六十年。
沒想到她全錯了!昕岑是為了要天下人替君印陪喪,才多活了六十年!而她枉為神佛轉世,竟沒看清這一切……
「你後悔了嗎?」師太忽看向昕岑身後,一個飄浮的白色光點。那光點黯然地明滅了下,似乎在述說著抱歉。原以為死亡可以解決所有的煩愁,沒想到竟帶來更大的浩劫。如今後悔,又能怎樣?生死相隔已不再是她能控制的。
「是嗎?那也只有這麼辦了。」方圓師太喃聲自語後,揮手要眾人離開殿中,只留她和這對苦命人。
她沉吟了片刻,才彎下身,直視環抱著君印的昕岑。
「皇上,若以性命相抵,換君印不死,你願意嗎?」
正在失神中的昕岑,聽到她的話,微微怔了一會兒。「什麼?」
「君印的陽壽未盡,是故鬼卒並未來拘她的魂魄。」她的話聲頓了頓,看向他身後的光點,眸中散發篤定的光芒。「如果現在施法,將你的年壽均分予她,或許她還能活,但只有二十年。」
「二十年?」他從不相信鬼神之說,如今卻不得不對它有所冀望。
「自盡乃是重罪,要償其罪才可轉生,要減壽十五年。君印本也只剩五年陽壽,所以還需減你十年壽。要讓她轉陰為陽,又要耗去你十年壽。剩下的四十年壽命,均分予她後,你們兩人僅存二十年的光陰。正確的說,是二十年一個月又四日三時辰。」
二十年,說長並不太長。說短,也夠他們相依相守了。
「好!我答應。」昕岑急切地點頭應道,抱著君印的手,不自覺地環緊。
她與他,今生還有未來嗎?
「但你要誓言一生一世對她心意不變,若有違背,罰你暴斃當場。」這個誓言,就是多年來,此術未曾成功過的原因。誰能真心愛著另一個人生世不變?當紅顏老去,權勢名利都不再重要後,情愛也會漸行淡卻。
「那有何難?除了君印,今生我再不會對誰動心,若有違背,就以命相抵吧!」昕岑笑得自信滿滿,今生永世,君印是他唯一的悸動愛戀。
「不過成功率不足一成,且此術有史以來,從沒有成功過。但只要試了,不論成功與否,你都只剩二十年壽。」方圓師太最擔心的也是這個。
「那也總比我一人獨活六十年來得強。」他堅定的眸光直視著師太。
「好。」師太亦被他的自信所感染,微微一笑,或許真能成功也說不定。
原本,她是想伴著君印一起離開人世,那孩子太過軟弱,如果沒有人在身前扶助著,她怕那孩子會無法生存,但這個任務看來可以交給皇上了,而這個法術無論成功與否,她都將付出相當的代價……
「請跟我來。」師太含笑著,要昕岑抱著君印走入後山的一個石洞中。
小小的洞中,奇異地沒有火光照耀,亦沒有陽光射入,卻亮如白日。昕岑沒有心思凝神細看,只是依師太之言將君印放在洞穴中央的圓陣中。
君印的容顏依舊平靜,就像是熟睡般。
方圓師太靜靜地看著昕岑,將一杯水酒交給他。
「喝下這杯酒後,你將會和君印的魂魄一起到地府之中。屆時,你什麼也不用說,只要好好抓著君印即可。」師太肅穆的神情,令昕岑不由得緊張了起來。
「這術成功不易,就在於簡單,沒有什麼東西可以保護你和君印,你走後,我會接著下去,事成之後你或君印都將記不得地府之事。」說著她將一條紅繩,分別梆在君印和昕岑的腳踝處。
輕輕地將水酒交給昕岑,神情幽然地看他喝下……
若天有眼,他們該相守的,這術必然成功……
※ ※ ※ ※ ※
重生並非一件難事,難的是,之後必須面對的現實。
她沉重地躺在炕上,一陣難以承受的痛苦後,心口猛地跳了起來,而四肢百骸卻仍是一片死寂。
在意識清醒的同時,她的口中似乎欲說出什麼話語,但出現的聲音,低啞一如嗚咽。她這樣躺著,直到目光看得見一片光亮為止。
她已分不清,那片漸漸增強的光亮,究竟是黎明的朝陽,或是重生的光輝。及至分得清時辰,日早已偏西。
她還記得魂魄飛出軀體的須臾間,心口刺痛得幾欲死去,看著當時幾乎瘋狂的昕岑,只覺無盡的悲哀。
但重生,什麼也沒改變,仍是一種苦難啊……
君印只覺黑暗像一張無形的網,又將她密密包裹住,她掙脫不開,只能無助地下沉……
※ ※ ※ ※ ※
再清醒時,她只覺頭昏眼花,什麼也看不清楚。
隔了許久,她才依稀看見光線一絲絲地由窗欞射入,從強度看來,現在應只是凌晨時分。
「你醒了——」她才想再閉起酸澀的雙眼,師太的聲音就出現在她耳邊。
「師太……」微弱地喚了聲。
「你已睡了三天三夜,我都以為你醒不來了。」師太的語調中,帶著些許的疲憊。
「師太……我……」開口的瞬間,腦中似是遺失什麼,拼湊不出想問的句子。
「你重生了。」方圓師太沉吟了一會兒,才決定將事實告知她。
「為什麼?這不是背天行事嗎?」
她雖未曾習過五行咒法,但也知道將生命賦予已入黃泉之人,是天老爺才有的權利。
「我只是行此儀式,既能成功,該是天帝也應允了。」
「啊!」聽著師太的話,她驚詫地叫了出聲,腦中有股意念,她卻無法使它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