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昕岑瞪著被他打倒在地的君印,氣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無法責備她有尋死的念頭,因為最先想死的人是他,可是他怎能就這樣任她去。這個世間本已太無趣,若再少了她的存在,他還有什麼活下去的理由。
他撿起匕首,迅即還入刀鞘收進懷內,不讓君印有機會再傷害自己一次。
「君印,別想太多,事情總有解決的辦法,世上不是只有死這一條路。」
師太歎了口氣,語氣回復一貫的平和,只是眼中仍存有嚴厲怒氣,自盡之人,是無法修得正果的,君印是她自小帶大,自然不希望君印落得那樣的下場。
師太見君印神志恍惚,而昕岑暴怒不已,只得將她交給其餘女尼,起身面對。「皇上,貧尼想請你先行下山,您的傷口得先醫治。」她以一逕的平和安定,看著昕岑慌亂的神色。
昕岑沒回方圓師太的話,緊緊皺起眉頸,似在思慮該不該離去。
「就算您在這裡,也沒有任何助益,只會使君印更心煩意亂;不如請您到山腳下等上一晚,明晨,再上山來。現已三更了,離天亮也沒多少時間,皇上還有什麼不肯的?」方圓師太盡力說服昕岑先行下山,若他在這裡,她自無法好好地勸服君印,方圓師太打算讓君印安穩的睡上一覺,待她醒後,心情平靜時,再同她談談,看她終究要不要這段感情。
昕岑思考了良久,眸光始終不離坐倒地上、神情呆滯的君印。最後,仍是點頭停止息了。
「我送您下山。」她並非要監視昕岑的行動,而是想向他談談君印的事。
她雖知君印也愛戀著他,但私心裡,她仍希望君印能剃頭出家。君印這生的劫難太過沉重,她不願君印後世仍有悲苦的一生。昕岑自也明白方圓師太的意思,略點了頭,同意她來送行。
「先讓她到後面禪房睡上一覺,我回來後再做打算。」得到昕岑應允,她向抱著君印的女尼吩咐道。
「我天亮再上來,你別想再尋死。」昕岑本想向君印發怒,卻見她一臉憔悴,出口的聲音不自覺地柔和許多。
君印聞聲抬頭,空洞的眸子在空中幾番搜索後,定定地鎖住昕岑的。小口微張,欲言又止了片刻,才喃喃道:「再見了。」
字音微弱得令人不知她究竟想表達什麼,而她的眸子似隱藏著什麼秘密,卻期盼他能知覺。
聽著君印的話,昕岑緊鎖起眉,心頭有說不出的難過,梗塞在胸口久久不散。這般的君印,飄忽得如一縷幽魂,只怕一別開眼,就是恆久的消失。
「皇上,走吧。」見他呆然,方圓師太輕聲提醒。
「嗯。」昕岑含糊地應了聲,目光就是離不開君印。
君印到底想說什麼!又試圖向他傳達什麼?為什麼她的眼神像在求救,又不願他救她?
「皇上。」未察覺異狀的方圓師太,再度催促道。
昕岑仍只是點點頭,沒有任何行動。
「君印就在這兒,不會憑空消失,您還有什麼不放心的?老尼向來說話算話,不會偷偷送走君印的。」師太終不滿地念了念。
昕岑想想也是,給君印一個放心的眼神,轉身就走,天一亮,君印仍會在他面前,他又急什麼呢。
行至殿外,他徐然揚起手中的令旗,轉手將它交給身旁的侍衛。
「令所有人撤至山腳。」
待御林軍走至半山腰,他才緩步和方圓師太步下山去。
※ ※ ※ ※ ※
「皇上,您以為君印如何?」方圓師太仰望著月色,悠悠開口道。
「我不懂你的意思。」靜下心緒後的昕岑,疑惑地轉向師太,不明白她的意思。
「我以為您和君印間,情猶未深刻,現在放手還來得及,你對於她,只是一時的情動,又遭她拒絕,才會如此生氣。」她不疾不徐地述出己見。
「你不贊成我和君印相守。」有一股怒氣從昕岑心口,蔓延至全身。」
「若說想勸您,只怕老尼在您心目中還沒那份量。所以老尼不勸,老尼只陳述事實,望您能好好選擇,莫要害了自己。」方圓師太早知勸他沒用,本不打算開這個口,但事關君印的未來,她也不得不說了。
「君印今生的苦難其實並不多,與父母無緣外,只有一個情難。」她平靜祥和的聲音,沉沉地迴盪在夜色中。
昕岑並不開口,僅淡漠地聽著,仰望天際繁星。
「且君印今生僅存五年陽壽。」知他不信,方圓師太說得萬分篤定。這個天機,她本不打算洩漏,但此時也顧不得那麼多了。
昕岑看著方圓師太堅定的眸子,心底有了些許的動搖。
「而你卻有八十餘歲的天壽,若真相守,君印必然會死,而您若想同她離開塵世,是不可能的。」
「為什麼不可能?」昕岑狂暴地瞪著方圓師太,而師太仍是一派淡然,不為所動。
「人生在世,有很多事情是很難去論斷的,誰知道君印死後,您又為什麼會獨活六十餘年。」
她雖知道將發生什麼事,但是絕不會說出口的。她的這點私心,將轉變世間千萬人的命運,若再說下去,怕她的小命也將不保。現在還不是她可以離開的時候。
聞言,昕岑倏地靜了下來,心底滿溢著莫名的悲傷。
如果君印最多只有二十年的壽命,那麼,他和君印之間最多只剩五年,五年之後,他又該何去何從?一個人獨留在世上,悲傷歡喜都不再有她相隨。想到這裡,他心口一窒,胸口似被狠狠地撕裂開般。
若天意真要拆散他們,還不如從不曾擁有過。但已經歷過的事情,一樁鮮明地飄浮在腦海中,教他如何忘得掉,又如何揮得去呢?
「我相信您是個聰明人,該知道怎麼做。」她知道昕岑若執意要君印。她也沒有阻止的力量。方圓師太回身即走,並不等昕岑回答。
昕岑眸中則寫滿了絕望。他和她,難道真是不可能嗎?
第七章
定國庵中
君印獨自坐在黑寂的禪房中,門內門外皆是一片寧謐。方纔的爭吵,好像只是一場戲,戲散了,只留她一人獨自在台上。
本有兩名女尼要陪她入寢的,卻都在她想獨自靜靜的要求下而離開。臨走前,她們只顧著查看房中有無尖銳物品,以防她再尋短見,但她們卻都忘了,她腰間繫著三尺白綾。
如果她死了,師太就不會再為她辛苦,朝中大臣就不用再為了她爭吵。最重要的,是他不用再被她傷透心扉。
這樣子,不是很好嗎?她也不會再苦、再痛、再傷、再惱了。一切都有了解決,而她欠他的,就采世再還吧。
思及此,她淡淡地笑了,長久以來,唯一一次發自內心快樂的笑。終於可以解脫了,她終於可以不再痛苦了……
※ ※ ※ ※ ※
「君印,我進去了。」
小女尼奉命來看看君印是查入睡了,在一陣無人回應的叫喚後。輕手輕腳地推開木門。
「君印……」她疑惑地看著翻倒的桌子,試著喚了聲,卻仍是沒有任何回應,而炕上也無君印的蹤影。
「君印你起……」
她忽地發現半空中,懸繫著一雙素白的鞋。她膽怯地沿著白色往上看,而後不由自主地高聲尖叫。
而劃破一切迷茫的五更鐘,卻又在此時響起。沉重的鐘聲一聲一聲伴著小女尼的尖叫,傳遍了整座定國庵。
天空仍是一片黑茫茫的陰合,君印死前還看不到一絲光芒。
封君印,年僅十五的生命,走得太過匆促。
呵,來生,或許來生,她就能和他相守了。
※ ※ ※ ※ ※
昕岑奔入佛堂,只見一群女尼圍著全身素白的君印。
他慢慢地踱步到她身邊,看著君印祥和安寧的容顏,如在作一場甜美的夢。哪有半分自殘而亡者的凌厲表情,可見她死前,猶不留戀人世,才會沒有半分掙扎的走去。
「君印……」昕岑輕輕喚了聲,好似他一喚,君印又會悠悠地睜開眼來。
「君印……」他再度叫喚道,而君印仍舊沒有回答。
「皇上,君印已經往生了,您就節哀吧。」一旁的女尼輕言勸道。
他心底,竟沒有想像中的激動。悲傷就彷彿是一泓泉水,緩緩地滴入心湖,興不起過大的波瀾。
「往生?」昕岑無意識地重複這個名詞,淡淡地笑了起來。
「不是的,君印只是睡了,等會兒就會醒。等她醒來,我再和她談,她會理解的。」
昕岑顫顫地伸出手,輕撫君印的額頭,拭去一小點沾染在她額角的塵埃。而入手的觸感,卻冰冷得令他不由心驚。
「生病了嗎?怎麼那麼冷?」他邊說,邊將身上的外衣解下,蓋在她身上。
「皇上……」一旁的女尼擔憂地喚道。
昕岑卻不加理會,柔聲喚著君印,愛憐地以指為梳,輕輕撫過她的發。
「君印……」他溫存地以臉貼著君印的臉頰,指尖輕劃過她的額角鼻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