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狂亦俠亦溫文,這麼多面化的主人,就像他的雙重眼瞳變化莫測,實在太深沉了啊!
"所以你懂了嗎?"他最後問著。
"懂了。"懂了自己的身體,也終於懂了他的內心。
居然是主人,一個偉岸的男子來替她解說女人的生理構造與變化。
沒有害羞怯赧,她更努力在想另一個問題。以前對他又敬又怕,現在除了又敬又慕之外,比崇拜還多出來的那種感覺究竟是什麼呢?
每道淚痕仿若被他牽動的心弦,沾上衣襟的眼淚裡凝結著飄忽的心緒,這些陌生的感情該如何來解釋?
還來不及細想出結果,她竟聽見一句青天霹靂
"你長大了,不再適合留在軍營裡!"
懷中的輕盈柔軟讓他明瞭到她不再是小女娃了。他對自己軍隊的紀律操守有信心,但軍隊畢竟不是年輕女子該來的地方。
她的臉色刷白,眼角又滾出淚滴。身體的痛竟然比不上內心的撕傷,主人為什麼不留她了?
當年大伯母將她交給蕭爺爺,她就明白那艘蜑船不再是她的家了。如今她該何去何從?不是死亡般的與主人分離,而是活生生的剝離……不想離開他的,非常不想的啊!
望著她成串墜滾的淚,他淡言道:"明天一早讓人送你回王宮,找太醫給你診治疼痛。"
是痛的,但不是他以為的那樣。她寧願不長大,就能一直留在主人身邊。
她拍著氣,以袖擦淚,再三考慮後終於說出口了,"主人,你把我送走,可是我大伯母也還不起蕭爺爺那一筆錢了。"
"誰是蕭爺爺?蕭衍嗎?" 從來沒提問過羽塵的來處,因為他不認為那有何重要。但是,怎會牽扯上肅衍呢?她難道不是母后親自挑選給他的嗎?
將她舉到一臂之遙,對著她的淚眼,他沉聲著,"說一說你的童年過去。"
是溫度的吸引,也是不捨浪費最後的片刻,她大膽地又溜回他的懷裡,靠得更近,臉頰就直接擱在他的胸口心跳處。
殘淚也順帶佔上他的一襲青衫領。主人與影子可一分為二嗎?在血和淚的摻雜沾惹裡,仿似早已分不清原來是誰的了!
他由著她靠近,沒將她推開,只靜待她的回答。
吸了吸氣,她幽幽開口了,"我在漁村長大。"靜止無聲了。
"說詳細。"
"哦!在淮水邊,我的生活裡除了水就是魚。哦,當然不能忘了每年都會多出來一個小弟弟,一起來擠家裡早已經睡不下人的大通鋪。"
冷御天皺起英挺的劍眉,第一次聽到這種尋常百姓家的故事,貧窮過日子還拚命生一堆養不起的孩子!無知啊!
她靠著他的心窩,沒發覺他冷肅的顏色,繼續說著,"我爹娘很恩愛,每天都一起出去打魚。可是淮水很壞的,夏天裡常常會起很兇猛的風浪。有一天,他們出去後就再也沒回來過。鄰居說淮河裡的水神帶走我爹娘了!"
看吧,他就知道養那麼多孩子是一種負累!大人兩腿一申,小孩就成為孤兒。嗤,無知的凡夫俗子!
"那時你多大?"
"好像是七歲吧。後來大伯母好心將我們姐弟帶過去,住到她又舊又破的蜑船上。每次淮水一起大風浪,我們就縮成一團,好怕船要翻了。弟弟們拚命哭,我只能一直安慰他們。其實我也很怕的,但是我總不能陪著他們一起哭呀!"
她的手指絞擰著,好像又看到了一次又一次的死亡從眼前走過。
"主人,你會怕死嗎?"她突然一問。
把她惶亂無措的手包在他的手掌裡時,倏然發覺他已陪她走入她的回憶極深,從未開啟的冷然心情彷彿被她語氣裡的感慨撩動了……
死亡--是武將的依歸,他的父王從小就教育他不畏死亡。
他悠然暢言,"群雄逐鹿的亂世,身為一國之君,我沒有權利逃避自己的命運。父王有一句名言,對敵人仁慈就是對自己殘忍。我要做到冷家歷代亡靈的期待,我不能讓楚國臣民失望!"
聽得出神了,她不覺張口問著,"即便主人不喜歡?"
"喜歡是一種奢侈,我從不多想。"真問他喜歡什麼,也許能有人這樣陪他談心也很不壞哪!
沒有喜歡的事物?主人比她還可憐!
然而,已與她分享太多的心情,這個話題可結束了,他落下狂放句點,"不,我不怕死,我只怕死得太早,霸業未成!"
仰頭凝視著主人幽遠的目光,被他飛揚跋扈的神情深深撼動了,她做了一件原本不可能允許自己做的事一一請求。
"主人,請允許羽塵陪著,直到主人雄霸天下的那一天!"
他一窒。他今晚的自制力太差了,居然勾出她的戀戀不捨。他瞬間抓過冷淡的面具戴上,放開懷中的柔軀,說道:"你走,我不會去跟你大伯母要錢。"
主人還是不答應。落寞失望全寫在她蒼白的臉上。
"回去了!你……可以走吧?"
如果說還痛走不動,就能在主人懷裡多留一會兒嗎?啊!何必為難他呢?她搖搖頭,"我好多了。"
"我們走吧!"他自顧站起往營區回走。
只是走了十步路之遙,他敏銳的耳力除了陰風的呼嚎外,竟然聽不到她走路的腳步聲。他停了下來,等著……
良久,他才又聽到一個小步伐困難的行進。
他屹立不動等著……等著她開口說,主人,我走不動,攙扶我一下。
她終於趕到他身邊了。"主人,我……們走吧!"
竟是大出他意外的答案!冷御天雙瞳眼瞥向身邊孱弱的身子,眼光是冷的,心卻已無法殘酷了。
這個女孩啊,明明自己也怕死,卻忍著眼淚安慰與她年紀相當的弟弟們。明明身體還疼痛,卻也不敢開口言明!
多年前怎會毅然決然留下她?只因她跟他是同屬一種個性的人類啊!
欣賞她骨子裡的倔氣,在她身上他宛如看到了自己同樣倨傲的靈魂,女人與朋友都排除在他的生活範圍內。為達雄霸天下的目的什麼都可拋棄,沒有忍受不了的孤苦。
自從父王去世後,他身邊只有這一縷影子啊!他如何能割捨掉自己的靈魂自己的影子呢?他第一次對人說了軟話,"我服了你!"
從來都不當她是敵人,他何苦對她也對自己這麼殘忍!
下一秒鐘她被騰空抱起,送回了原先火盡余煙的地方。解下身上的大毛氅,將她冷涼的身體緊緊的包住,擱放在他懷裡。
兩個人靠著大樹幹坐著。時間在靜默裡流逝。
他寧定深沉思索著。為了安慰自己冰封寂寥的內心世界而留下影子,留下同類,留下了她,留下一個逐漸成長的小女孩,他該如何將她留在身邊呢?
他終於從地面上取過一節乾枯的樹枝,取出腰間佩掛的紫郢劍,沉默刨削著。
她從痛瞇的眼皮裡默默的看著,紫郢劍的銀色雙龍頭劍柄在暗夜中不停閃動,粗糙的樹皮一片一片飄落……
主人削得那麼專注,宛若這是一件極為不平凡的工作……
在北風絕情的哀嚎聲裡,他親手雕刻一支箭給她。
"你,跟著我上戰場。女人不適合拿刀拿劍,明天起,我找人教你射箭。就這一次,以後不准你再做任何要求!"
主人的心意全都刨烙在這一支羽箭上,她如獲至寶的捧過來,輕輕的點著頭!"啊!不,不會了!我會乖乖的聽話。"
哪!不過就是要她乖巧馴善罷了,四年來,除了今晚在主人面前搞出狀況,其實做起來並不難嘛!
她拉攏身上的大氅,好溫暖啊!
主人含混雙色的眸光也好溫柔啊!心不痛了,身體的疼居然也跟著舒緩了。
如果不細看!根本察覺不到她詳靜的容顏上好薄好淡的微笑。但,那千真萬確是一朵深情撼動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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練靶場上,精兵營弓箭隊長說著,"羽塵,可以回去了!"
"等我射完這一桶箭,我會把靶場整理好,請隊長先回去休息吧!" 江羽塵又拉開大弧度的錦弓,靈眸半瞇,焦距落在十丈外的紅靶心。
"唉!你別累過頭哪!" 隊長攤攤雙手走人了。
沒辦法,這個江羽塵外貌看似柔順靈巧,可偏偏除了元帥的話之外,從不理會別人怎麼說。何況她又不是偷懶,而是自願加倍賣力,難道他能禁止嗎?
她雖是元帥身邊貼身服侍的人,也是元帥親自將她帶到弓箭隊來的,但她畢竟是女娃兒,一開始時沒人願意理她,其實說所有的男人都排斥瞧不起她也不為過!
可是,大夥兒射十桶箭就收工,她非練完二十桶不罷休。嗯,除了毅力驚人,她還熱心招呼大伙茶水,每天自願留下來整理靶場……肯下工夫,她的射箭技術進步神速,比起男人一點都不遜色,久而久之,大夥兒也就輕鬆平常的對待她,也沒人再來挑剔她的性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