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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頁     紫心

  "你叫什麼名字?"

  "江小鱈,魚字旁的那個鱈字。"

  "不好,"冷御天沉吟著,看著她髮絲上的黃沙塵,還有她的一襲如羽裳的白衣,"從此你就叫做江羽塵。"

  這麼沒有力量的兩個字組合在一起,活像一縷幽緲無聲的影子,隨著他的每一個動作命令而移動。

  自小他常做一個奇異的夢。

  夢中,總會漂來另一副長相一模一樣的靈魂與他作伴,和他推心置腹暢所欲言。現實的人生中,他沒有手足兄弟分享歡喜悲愁,只能把寂寞暗吞。

  想來也諷刺,身為高高在上、身負重任的楚國世子,只能以強硬不屈的表面示人,至於他內心世界是怎番境地,永遠不必提,只能壓縮復壓縮……

  自從父王去世後,現在冷御天身邊居然也會有人(氣)息了--一個對他不會造成傷害的小女伴,他替自己的靈魂找影子了!

  "主人,我留下來也要砍去手臂嗎?"

  他看到了她嘴角強忍著的抽搐,是代表掩藏在她心底層的不安吧?

  "不,你不是男人,你甚至是我母親選給我的人,你沒有必要耍心機與我一較高下,圖謀我的天下,我也不用對你築高戒心先下手為強。"  至於他母后的動機,那根本不值得他去探究。

  "羽塵不懂。"

  精悍峻敏的神色瀰漫在他冷酷無情的雙環眼瞳中,"我父王信奉--無毒不丈夫,一將功成萬骨枯。儒家仁恕道家無為都不足以奪取天下。"

  看著她直思不得其解的表情,冷御天的唇邊輕輕扯出一道極為冷淡的笑痕,"你還是個小女孩,自然難懂這些!"

  "不懂沒關係嗎?"

  "我就要你的不懂。別多話問些你不需懂的事情!"他回身離去。

  她站起來,緊跟著他的身形。

  早熟懂事的她,牢牢謹記主人的要求,從此化成一抹小小的影子,在往後的歲月中安靜乖巧不多提問,靈巧地出現在冷御天的周圍。

  她婉然一笑,至於原來江小鱈個性的組合成分,在主人面前,他不會看到。

  是他親口允諾讓她留下來的,是他叫她保持沉默的,只是一向將胸襟放在天地之間的十八歲男子忘了一點,十歲的小女孩是無害,但是,小女孩會長大……

  第二章

  塵衣沾情,月圓月缺循環轉。星辰夜風裡,此般等候,也是一種醉人心情……

  光陰的觸角又往前推進了四年。

  一個寒風呼嘯敲窗的日子裡。

  冷御天的肚子抗議叫囂著,他拋開手中的戰略佈兵圖,揚聲喊著,"羽塵,羽塵。"

  今天居然沒送晚餐來。反常啊!第一次這麼反常啊!再仔細一想,也有好半天沒見著她來去輕飄的身影了。

  舉凡訓練兵士操戈鍛練之事,他無不親力親為,所以他沒有住在楚國都城那兒幽逸的王宮裡,反而與軍隊朝夕相處。

  他並不貪圖華服享受美食,對住的要求也簡單,於是一小幢營房改裝一下,就成了他的住所。一進門房的地方是大廳兼書房,是他會見將領討論公事的地方。裡面隔成一大一小兩間房,大間的是他的寢居,小間的是羽塵的睡房。

  羽塵的確是一個優秀的貼身幫手,不必他挑眉開口,總服侍他的生活起居恰到好處。她不多話,適時的出現,仍然偏愛白色衣物。

  她,真的化身為他身後的一抹白色影子輕如空氣,淡如白水,常被忽略,是沒有份量的存在,令他淡漠冷容以對,卻感覺完全舒服自在!

  但是,他沒叫影子消失不見啊!

  "你們有誰看到羽塵了?"冷御天打開房門,問著門外往來巡守的衛士。

  "回王上,過了傍晚後就沒見過她了。"

  "回王上,屬下最後看見她往淮河邊跑去。"

  河邊?羽塵竟然在外留置到這麼晚!

  "王上,需要小的去將她找回來嗎?"一名守衛問著。

  找尋她的影子,還須假手他人嗎?"留在你的崗位上。"

  冷御天氣悶鬱於胸,不悅展於眉下,這小女娃哪根筋打結了,今天居然敢給他出狀況!

  入了夜的淮河邊寒風更淒厲,吹過臉頰宛如刀片在割。羽塵到這裡來做什麼?與鬼魂夜遊江水嗎?她到底在想什麼……想?

  天!他驀然發覺他忽略了一個事實--她有血肉有身軀有想法,是一個活生生的小女孩。他身後的影子其實也有思想,而他竟從沒注意過她的腦子裡裝了些什麼!

  費了一番工夫,他終於在一棵柳樹光禿禿的枝椏間發覺了那一團小小的人影。多虧她一身素白,否則光靠著薄弱墾光,他哪能看見她呢!

  "羽塵,下來。"語氣雖然不悅,但還平緩。

  沒反應。

  "羽塵!"聲量放長放高了。

  還是沒反應。

  "我上去了。"

  "主人,請你不要過來。"是帶著濃重鼻音的硬咽聲音。

  "你不聽我的話?"哼,敢造反?他縱身上樹,抓下來那縮成一團、冷得發抖的冰涼身子。

  "主人,對不起。請你別管我,讓我一個人安靜的死去。"她首度想反抗他,掙扎著要離開他的鉗制。反正要"死了",她豁出去了。聽不聽主人的話!收不收斂口舌,好像也不重要了啊!

  死?她到底在說什麼鬼話?他揪著她的衣領,將她提到眼前來,提起火氣對著蒼白的小臉低咆著,"死不死不是你說了算,我沒準你死!"

  早習慣了自己影子的存在,哪能說丟走就丟走。

  又一個新的認知竄入他的腦海,他早已將她視為身體的一部分了--雖然那一部分看似輕得可擬飛塵可比羽絮,他幾乎忘了她的存在。

  "沒辦法了,我就要死了。"身子裡那麼的灼痛,冷汗冒了一整天,鮮血又一直狂流,這大概就是死亡的前兆吧!

  "閉嘴。"他將她安在盤縱的樹根上坐下來。

  他快速搜尋一堆掉落在地面上的枯樹枝,以打火石點火,燃起溫暖與光亮。

  遺言總要交代,她的小嘴又開了,"對不起,主人,羽塵不能跟著你了!"遇見他的第一天就給出孺慕之心,再經數年相處,很不捨離開啊!她心都發痛了!

  雖然他一向冷淡,有時好幾天也不會對她說一句話。可是,她認為主人也會介意她的死亡,所以她要一個人躲起來偷偷死去,不願被主人發覺,不能讓主人因她的死亡難過啊!

  主人當年所下的指令裡沒有這一項,然而,這是她所能為主人做的最後一件事了,可是主人竟然找來了!

  "你不會死!"手腳是讓寒風給冰凍了,但是他知道她沒這麼嬌弱。

  "對不起!"骨子裡強烈堅忍又自主的因子讓她用牙齒死命咬住嘴唇,硬是將眼中的霧氣給吸進去。沒有流出淚來,只有唇緣泛血了。流血總比流淚好,不該把傷心的臉龐讓主人看了徒惹他的困擾!

  "跟我唱反調?說,你到底在鬧什麼脾氣?"他半瞇的虎眼在火光中閃動,更顯陰厲。

  火束的暈黃明亮裡,她說道:"我不是故意唱反調。我……我一直在流血,很多很多血,我一定活不成了。"

  他飛速打量她全身,沒有任何明顯的傷口。攏眉舒展了,他已有些明白,吶吶沉問:"羽塵,你幾歲了?"

  "十四。"

  "我上校場的時候,你一個人可常去找我母后?"他對她平日生活竟然一無所知。

  "沒有,走到京城太遠了,我很少出軍營。"

  他仔細思索,軍營裡可有一些幫忙打雜的老婆子在出入?"你經常和哪些人在一起?"

  "有空的時候,我只會去找鄔潭子教我讀書識字。"下腹很痛,她緊咬牙關回話。下唇破裂的傷口更嚴重了,鮮血滴下她的下頜。

  他爆吼出,"該死的!"一個小女孩在男人的軍營中長大,居然沒人教她女人的生理變化。她居然還和鄔子潭到一塊兒了!天!他居然如此忽略屬於自己的這一小部分!

  "主人,我快死了吧?"  又一陣絞痛襲來,她整個人揪成一團,往樹幹後頭倒過去。

  他一把托住她的身子,腕力一使,轉落入他的懷中。

  "不要!會沾染上血……"她驚呼著。雖然她已經拿了許多層的布墊著,可就怕百密一疏啊!

  他鎖緊她退縮的小下巴,復以指尖輕揩去她唇緣的血漬,"我已經佔上……了!"

  她凸瞪著主人近在指寸間的臉龐,他一直說不許她死去,他固執的來沾上她的血,這樣與人親近的他……她從不認識啊!

  她沒法控制住紊亂奔竄的情緒了,感動的眼淚墜滾下衣襟!

  不能讓她胡思亂想,形冷少言的他做了一件他不可能做的事情,"安靜!聽我說……"

  主人對她講話,一直說,說了很多,這一次加起來的份量多過以前四年的總和。她每一字每一句都聽得很認真,也聽得出神了。

  濃醇的嗓音裡流露出主人對她的關心,四年來擺放在她心裡角落的一個疙瘩消散了。軍士面前的主人看來冷冽殘酷,甚至無情噬血,然而,他另有真實血肉隱藏在冷漠的表象內,今天她終於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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