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金氣質高貴,一看就知道出身上流社會,但言談間卻很平易近人,年冬蕾第一眼便對這位氣度佳的男人有良好印象。
她很順利在俱樂部上班。
上班時間是週二到週五,每晚七點到九點。
鷹俱樂部顯然有很闊綽的資金來源,整間地下室由深色原木牆和地板鋪設而成,前面有一座小小的演奏台,其餘地方錯落幾張圓桌和舒適的椅子。老闆付給她的薪水也比她想像中多了些。
俱樂部裡陽剛氣息濃厚,往往只有她一個女子,但會員們一向尊重她,有些甚至視她如同姐妹,愛護有加。
原來這裡的會員都是從事音樂、藝術方而的同性戀者,俱樂部發起人正是那位尤金先生。
她日益漲大的肚子已經不是能隱瞞的事,他們都很尊重她,從來沒有過問她的事,也不曾投以令她難堪的眼光,視她懷孕為再自然不過的事。
???
季節進入初冬,年氏夫婦參加一個家庭聚會,主人看見他們應邀前來感到非常驚喜,自從他們的愛女離家之後,他們已經甚少在公開場合露面。
雖然女兒已成年,還留了封書信表明意願,但愛女心切的年氏夫婦仍設法尋找,在別無他法的情況下,他們甚至請了徵信社追查女兒的行蹤,但仍無所獲。
"年先生、年夫人,好久沒見面了。"
年氏夫婦定睛一看,驚喜叫道:"原來是尤金•斐迪南先生。好久不見,近來可好?"
尤金笑道:"還是一樣。你們呢?"
"不錯。"兩人言不由衷地笑說。
"令嬡至今還無消息嗎?"
尤金的直言直語令毫無心理準備的年氏夫婦愣住了,年夫人更是立刻紅了眼眶。
年先生笑了笑,歎說:"真人面前不說假話,她想自力更生不想依靠父母,我們只有往好的方面想了。"
尤金沉吟地點了點頭,把話題帶到這次的音樂祭上。
聚會結束,賓客陸續告辭離去。
尤金坐進車裡,司機把車開到大馬路上。
剛剛和年氏夫婦聊天時,他幾乎要把派琪就在他的俱樂部裡上班的事告訴他們,但這樣一來,他是同性戀的事實也可能因此曝光。
他曾去過年家的聚會,原來該看見的年家女兒,後來竟在他的俱樂部裡應徵琴手。當她報出名宇,他立刻就猜出她和年氏夫婦的關係。
他除了因為己身的關係而替派琪隱瞞之外,他還明白她之所以離家,也是因為她自己做了"錯事",才一肩扛起全部責任。
他無奈地歎口氣。他們盼望的女兒就在這個城市裡,卻偏偏苦無機會見面。
第七章
今年的第一場雪比去年還要早來。
年冬蕾站在窗前,拉了拉肩上披巾,捧著一杯熱茶,望著棉絮般飄落的雪景。
她現在的租處是留學生住的廉價租屋,她沒讓哈伯知道她住這裡。
她返回桌前,案上放著一封準備寄出的信,信封上的地址是布達佩斯的中國領事館,收信人的姓名是倪震東。
每個月她寄去一封信,這是第五封,之前寄去的信如石沉大海。這一封信她並沒有抱著多大希望能得到回應。
紛飛的落雪將整個街景點綴成一片白色世界。
九點過一刻,她提著琴盒走出鷹俱樂部。
今晚演奏的曲目是"弗瑞的安魂曲"。不知怎地,這首曾讓她安定心靈的"藥曲"今晚卻讓她一直心緒不寧。
記得今年初,她也曾為一個人演奏過這首曲子。
新愁舊緒、酸甜苦辣一下子一併湧上心頭。如今她大腹便便,唯一能和丈夫聯繫的只靠口袋裡那封薄薄的信件,而且還不一定有回音。
她舉臂用衣袖擦了擦眼淚,停下來擤著鼻子,才又舉步蹣跚而行。
自從懷孕後她已經停止吃藥,所以她必須很小心身體狀況,一旦心臟有任何不適的跡象,不管什麼場合她必須立刻停下來休息,再加上進入冬季,對於她的身體無形中增加了一層負擔。
街道兩旁有積雪,走在濕漉漉的路上讓人有踏在滑板上的感覺。
今晚的回憶似乎特別多,倪震東曾笑過她的平衡感不好,當時兩人一起跌在冰上,他護著她讓她跌在他身上,她一點也沒感覺到痛。她連站在冰上都會搖搖晃晃的,他一手握著她的手臂助她站穩,臉上忍著笑……
至今他的樣子仍鮮明地浮現在她腦海中,彷彿他就站在前面伸手要扶她。
"別怕,有我呢。"他的笑語保證猶在耳畔。
他似乎就在前面不遠處,她忘情地加緊腳步追向他,他卻很快的淡化消失了,這次她沒有驚叫出聲,腳下滑了一跤,讓她重重地跌在地上。
她彷彿看到了自己,意志迎著飄下來的雪飛了起來,她在空中看到了曲身躺在上的自己,從腹中傳來撕裂般的痛楚也漸漸離她遠去,雜亂的心律使每一次的呼吸越形困難,吸進去的空氣都不敷使用,她感覺似乎離自己的身軀更遠了,直到一聲呼喚傳來,她聽到了自己的名宇……
"噢!上帝!是派琪!"一名俱樂部會員發現了昏厥在地上的年冬蕾,下體流了一攤血,驚駭了幾秒後,反身衝回俱樂部搬救兵。
會員們反應迅速,電召救護車緊急送她去醫院。
尤金得到通知趕到醫院時,年冬蕾已被送入手術室急救。
"你們是患者的什麼人?"護士走過來問。
"朋友。"尤金代答。
"這是她的隨身衣物。"
一名會員代為接過琴盒和大衣,大衣口袋裡掉出了一封信。
尤金彎腰拾起來,看著信封上特殊的地址和姓名,眉頭緊皺著。
???
當晚,尤金和柏帝留在醫院。
年冬蕾已經從手術室推出來,人在加護病房,口戴氧氣罩,胸前貼著心電圖,沉睡著。
尤金在房外的走道上來回踱步,他心中掙扎著要不要通知年冬蕾的父母。
"你已經來回踱一個小時了。"柏帝背靠牆壁看著他。
"唉!"尤金歎了口氣,停止踱步。"我認識她的父母。"
"我明白了。"一陣思考後,柏帝說道:"我只有一句話。我無所謂,就看你了。"
尤金瞪大了眼,"我和你的關係有可能因此曝光!"
柏帝望著乳白牆壁,彷彿能透視牆壁,看見靠著呼吸管維持生命的年冬蕾。
"尤金,她肚內的胎兒死了,是個男孩。現在唯一能給她安慰的只有她的家人了……"
尤金走過來,一手按住柏帝后頸,拉近他靠著自己的肩,兩人靜靜地靠在一起。
尤金歎了口氣說:"我這就去打電話。"
他走向公用電話撥下年家的電話號碼。
"年先生,我知道令嬡如今在什麼地方……"
當年氏夫婦聞訊趕到醫院,見到女兒的慘況悲痛萬分。
半個月後,年冬蕾出院回家靜養。
???
"派琪,斐迪南先生來看你了。"年夫人在半開的門上叩了兩下,回頭向尤金擺手說:"請進。"
"斐迪南先生!"穿著一身舒適居家服的年冬蕾坐在壁爐旁的一張椅子上,一看見尤金她合上書本,起身愉悅地迎向他。"見到你真高興!"
"能看到你病好如初的樣子更讓我高興。"
兩人在壁爐前坐定,尤金才從衣服口袋裡拿出一樣東西交給年冬蕾。
年冬蕾認出那是她出事之前準備寄出的第五封信。
"在醫院時這封信從你的大衣口袋掉出來,我想還是日後當面交給你比較好。"
她低首沉默了半晌,就把信丟進壁爐,看著火舌將信的邊緣燒卷變黑,直到吞沒整封信變成一堆灰燼。
"謝謝你。如果讓家父、家母看到了信,只會讓他們更難過。"
"我知道不該多問,但顯然男方在你困難的時候並沒有出現過。"尤金的用詞是客氣了,其實就是指男方對她根本不聞不問,沒有盡到一點責任。
"其實我懷孕並沒有錯,我和他結婚了。當時我還是學生,但是一結了婚,他從此……"年冬蕾說不出口,但事實便是如此。"從此避不見面,也沒有任何有關他的音訊。"
如果這些話在出事以前說,她肯定含淚流滿面,但現在她哀莫大於心死。
"你……"尤金小心探問:"你還愛他嗎?"
"不!"年冬蕾緩緩地搖著頭。"休養這段期間,我想了一遍,我覺得自己很傻,有關他的一切我幾乎不知道,他從來沒說過愛我,甚至米拉貝爾宮的婚禮也是他一時興起,陪我玩的一場成人家家酒,我甚至……恨他。"她為失去孩子而掉淚。
尤金無意打斷,她是該好好發洩情緒。
"派琪,我今天來,無意引起你的傷心,而是有一件不情之請。"
年冬蕾一面擦淚,一面鎮定情緒。
"是我失態了。"她試著抿嘴笑道:"請說。"
"你應該知道我的俱樂部裡會員共同的性質。"尤金停頓了下,以為她不瞭解,連忙說:"我指的不是音樂素養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