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蓮華面色潮紅地轉開視線,奮力調勻呼吸。
「你懂我多少?」久久,她才又開口問。
「我想,沒人比我更懂了。」他很是自信。「或許是你願意讓我懂你,所以你在我面前不隱藏自己,關於這點,我將它解讀成──我在你心目中是不同的,可以嗎?」他都已經這認為了,還矯情一問,更在她準備啟唇否認時,無恥地伸出食指點住她的唇,理所當然地轉移話題道:「我有沒有跟你說過,你和我很像?」
梅舒懷的輕問,成功地讓月蓮華忘了原來要反駁他那句「我在你心目中是相同的」。
像?她和他……
他那麼耀眼、那麼光彩奪目,總是吸引著所有人的目光,怎麼可能與她這個處處拒人於千里外的人相像?他愛蓮,她恨蓮,從最初的起點上就天差地別,更別提迥異的環境背景造就出來的迥異性格,她……是這麼羨慕他的自信及一切,甚至曾經打從心底嫉妒過,這樣的他,是她遠遠不及的,如何能像?!
他這句話,是調侃嗎?
「你別急著用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在他眼前,她像無色透明的琉璃,不用太多心思去揣摩,就能看出她在想什麼。「和你相像的梅舒懷是你所不認識的梅舒懷,也是我一直隱藏起來的梅舒懷,『他』從來沒在人前出現,當然也還沒有機會出來和你打照面。你與我唯一不相像的地方在於──」長指捲起她的髮鬢,輕輕扯動那柔膩的三千煩惱絲。「我的虛偽比你更高竿。」
鼻尖湊近,嗅得她髮梢上的甜甜桂香。
「我不信。」
他呵呵笑道:「我也像你這樣,總是不信人。蓮華,你問我懂你多少之前,你可曾先想過,你又懂我多少?」在這點上,他可不想吃虧。
「我不懂你,也不想費心去懂。」她坦言。她不會將心思花費在自己以外的人身上,所以她也稱得上冷血,不然那一年,她也不會坐視她娘親溺斃於荷池而無動於衷。
「怕懂了,就像沾上毒,無藥可解,越沉越深?」他笑。
她惱紅著臉,懷疑起他是不是擁有讀心異能。「才不是!」
他才不將她那無力的否認當真,逕自道:「你若想多懂我一些,我可以破例在你面前現出原形噢。」說得好像他只要臉皮一扯,就會跑出另一隻面目猙獰的妖怪似的。
無法否認,她好奇著他口中那位與她相似的「梅舒懷」,雖然暗自思量過那樣的梅舒懷極可能是她深惡痛絕的個性──因為一個像極了她的人,實在是讓人無法喜愛半分。
「想看嗎?」梅舒懷看起來很熱絡,努力想拐她點頭。
「那樣的你,一定很討人厭。」
「你何不親眼瞧過了再下評語?」光用猜的,怎有個准呀?
許是他的眼光太過鼓勵,讓她心底的好奇越深。
「怎麼瞧?」
見她上鉤,他的神情更亢奮了。「從今晚開始,到三天後的這個時辰為止,我不隱藏自己,用最真實的我來同你相處,只要認識了這個梅舒懷,你就等於完全懂我了,不過千萬別被我嚇跑了。」
「完全懂你對我而言沒有任何意義。」也與她今天找他來的目的全然無關,每回總是這樣,到後來都是她被他牽著鼻子走。
「誰說沒意義?我想與你推誠相見,只有我這麼懂你是不公平的,也得讓你明白你喜歡的人是什麼德行才成──」
啪!
月蓮華拍掉那只纏繞在她髮鬢上,越捲越逾矩的長指。
「誰說過喜歡你來著?!」
「你沒說過嗎?」他問得好故意,一副登徒子模樣。「可你記得咱們一同游荷池的那天,你在我懷裡睡去,不斷囈語著喜歡我、愛慕我,那些全都不作數嗎?」他又使出誣賴的賤招,臉上還露出慘遭無情人玩弄的委屈神色,配合得天衣無縫。
她的臉頰紅得像要淌出血來。「當然不作──」
「數」字還咀嚼在她嘴裡,梅舒懷可不讓她說全,傾身逼近。
「我一字一句全刻在心版上,夜深人靜就挖出來想想,瞧見你時就拿出來反芻反芻,我這麼認真待你,你怎好說你只是信口胡謅,難道你只是想欺我?!」驚恐無助的神色出現在他眼底,如果是有良知的女人,早就因他這副被人欺陵的癡情無辜樣給騙了一缸子淚水,但月蓮華恰巧是個良知少得很可憐的女人。
「不要在我面前演得這麼誇張……」她真想舉白旗告饒,明知他是在詆她,但教他這麼一演,她幾乎真要錯認自己待他沒心沒肺。
「蓮華,你不會否認自己說過的話吧?」
「你愛怎麼想、愛怎麼反芻都是你的事,我……反正,我本來只是想知道在你眼中所看見的我到底有幾分真實,因為我認為你若真懂我,該是厭惡我、瞧不起我,甚至該避著我,而不是像現在,死纏爛打、糾纏不休──我懷疑你根本不認識我。」為了避免自己又被梅舒懷打斷今天喚他前來的目的,月蓮華一口氣將話全吼齊了,俏顏上還殘留著甫教梅舒懷給激出的紅霞。
「喔──你希望我懂你,卻又害怕我懂你,你怕我離你而去,卻又不要我像月府所有人一樣被你隔離在心房之外,成為一個不懂你的人?」梅舒懷輕易說出了她的掙扎,「所以你找我來,是想知道我懂了你多少,還是想知道已經懂了你多少的我會在何時轉身離去?」
月蓮華只能直勾勾看著他,發現自己全然沒辦法開口回答。
她突然覺得,心頭壓著一顆沉重巨石,壓著一股連她也不知從何而來的壓力,從遇上他之後便逐日加重,她總探不出緣由,如今經他一說,讓她瞧見了端倪──
她還沒來得及看出來的害怕,已經被他搶先道出。
這一刻,她確信自己在他眼中無所遁形。
「那麼……你是否可以給我答案?」她問得簡潔,不知怎麼的,她知道他一定會懂她原原本本的意思。
內室陷入靜寂無聲,只有聽聞到梅舒懷均勻的吐息──而她,不自覺地屏息以待。
像是等待趣覷她能屏氣多久,梅舒懷硬是不開口,好整以暇地支頤欣賞著她越來越鮮紅的臉蛋。
直到她再也閉不住氣,緩松吐納之際,他才打破滯悶的氣氛。
「是我追逐著你這一株蓮華,你何需害怕我的離去?該怕的人是我,我怕你情願孤立水中央,拒我於千里之外,不容我靠近,甚至不容我──」待她拾眸注視著他,彎成笑弧的唇才輕啟:「愛你。」
她輕震,連被手中晃洩而出的熱茶給燙到也毫無所覺,全副心思都在他赤裸裸呈現的愛意下怔然。
退卻,成了她第一個念頭。
「蓮華,為什麼逃開?」梅舒懷猿臂一撈,卻撲了個空。
月蓮華沉著臉,「你現在會追逐我這株蓮,以後,你還會追逐第二株、第三株……滿池的荷,你怎會獨鍾一株最不嬌最不艷的蓮?」她與他拉開的距離越來越大,「我娘也曾是千萬荷蓮中最美麗的一株,但她勝過其他女人俏艷,卻也輸了她們嬌弱;她勝過她們婀娜自信,卻也輸她們溫婉體貼,她已經是個傾城無雙的絕色美人,但仍必須與十數個女人爭求一個男人的寵愛,一個女人沒有辦法擁有男人所想要的全數優點,所以男人會在不同女人身上尋求吸引他們的特質……我不及我娘的容貌、不及她的自信,一切一切都不及她,老實說,我不認為自己有足夠的本事成為三千弱水之中的一瓢。萬一我成為你身邊眾多妻妾之一,我怕我會步上娘的後塵……」
「不會的,如果是我負你,你大可將我踢入荷池,你不會像你娘那樣含冤而死。」呀,忘了同她提,梅氏祖訓十之三,娶妻從一而終,忌多妻多妾──因為人口一多,吃飯的嘴也多,花的銀兩也更多──這是大當家梅舒城訂下的規矩。
月蓮華嗤笑,笑聲中有著輕嘲:「我娘……是自己跳下去的。」
這件事,在月府並不是秘密,但從不對外人提及,因為這對月府而言,算是醜事一樁,她本來沒打算讓梅舒懷知道,可是……一看見他是那般篤定地訴說著他是如何積極追逐著她,甚至想愛她,這讓她覺得心好慌……
梅舒懷微驚。「我以為她是讓人推下去的。」他還曾懷疑是哪房妻妾下的毒手。
「她是畏罪自殺,她在全府裡人喝的湯品中下毒,企圖用玉石俱焚的舉止來哀悼她的失寵。人的妒意好可怕……誰也不知道當嫉妒支配意念時,會將一個人逼到什麼境界、做出什麼不可理喻的事……」說著說著,月蓮華竟無法自己地顫著聲,她見識過一個女人被逼瘋的模樣,那種分辨不出清醒或錯亂的眼神,好可怕。
她也會變成那副模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