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亮的嗓,緩緩吟來成曲,其餘幾道不成調的粗嗓也貪隨著他的快樂而唱,不見眾人鬆懈偷懶,反而因此精神振奮,更是勤快。
月蓮華掩著口鼻,環顧四周,他的聲音像在荷池間,從葉繁枝盛的荷葉裡朗朗傳來,卻仍不見其影。
「梅舒懷──」她索性朝著池心大嚷,用盡了一口氣才又急忙拎起絹子捂鼻。
那歌聲仍唱著,不因她的叫喊而歇止,只是幾名比較靠近月蓮華的採蓮人抬起頭瞧了瞧她,月蓮華又喊了一回,換來更多採蓮人的注目。
在梅莊,見過月蓮華的人並不多,一方面是她不與任何人打交道,另一方面是她將荷花池畔視為禁地,非到必要,絕不駐足於此,所以對採蓮人來說,月蓮華的出現讓他們疑惑不已,再加上她連名帶姓地叫著二當家,聽來兩人關係很是陌生,卻又像是熟到可以直呼名諱。
「蓮華姑娘。」
突地,她身後飛來一掌偷襲,差點就將她給拍到荷花池裡泅水……或溺斃。月蓮華震驚回首,瞧見梅興正拿著濕毛巾擦拭手臉。
月蓮華認出了他就是那個老跟在梅舒懷身後打轉的管事,只不過記不起他的名字。「你們當家人呢?」咳咳,他那掌打得她有些岔氣。
梅興很驚訝月蓮華會出現在荷花池邊,因為平時都是二當家親自到她的客房去調戲她。「你是問二當家吧,喏,不就在那邊唱歌採蓮嗎?」他指著騷動的荷葉間,「你要找他嗎?我招人泛舟帶你過去?不過那邊水淺,小舟比較難行。」
她猛搖頭,說什麼也不願進到荷花池裡。
「那我替你去找他?」
點頭。
梅興褲管一卷,噗通跳下池,在泥濘間緩步移動,幾個深陷的足印子立刻被池水重新填滿,他畢竟也在荷池裡打滾了十數年,泥淖間動作俐落不在話下,才轉眼,他的身影也被繁葉淹沒。
接著,採蓮曲乍歇,荷葉問挺起了梅舒懷的頤長身影,視線沒有任何遲滯地迎往她的方向。
然後,咧笑,招手,跑來。
興許是他突然地停了歌聲,讓池裡的採蓮人紛紛好奇地看向他,當然也順便覷向他所奔去的她。
梅舒懷褪去華美的衣裳外褂,只剩一件白素袍衫裹身,袍衫的下擺全沒入泥水間,沾了泥髒卻無損他的俊美,在青翠得近乎玉澤般的荷葉襯托下,他化身為一株出水白蓮,只是這株白蓮不夠聖潔也不夠高雅,因為他此時臉上那像小狗貪寵的笑靨壞了所有綺想。
「蓮華!」梅舒懷驚喜喊著,一直到現在他還不敢確定站在眼前的月蓮華是真真切切的,因為他太清楚月蓮華避蓮唯恐不及的個性。
月蓮華小退一步,因他身上的泥味,更因他手上圈抱的幾枝清荷所散發的蓮味。
「梅興說你找我?」他沒上岸,仰著頭看她,汗濕的臉龐在日光折射下,散發與他白咧的牙同樣的璀璨。
她差點伸出手替他拭汗,幸好及時忍下衝動,咬咬唇,試圖讓自己的聲音像平常一樣冷靜。
「你收買我的丫鬟,還抄詞兒給她們。」
哎呀,被抓包了?那麼否認也枉然。「是呀,一人十兩。」
「為什麼要這麼做?」
「你知道我的用意,不是嗎?」他沒正面回答,見她反應不若平常,他心裡先有了底,仍故意問:「那兩個小丫鬟念到哪張詞兒給你聽了?」總得先弄清楚她發現了多少詭計。
「我沒有一句記得起來。」她撒著謊。
「她們有沒有說我很懂得怎麼讓你笑、讓你生氣,好像非常瞭解你一樣?」梅舒懷以袖抹去汗水。
「沒有。」否認得太快。
「喔。」有。梅舒懷在心底肯定。「還是說我真的待你不錯,瞧你對我都是壞臉色比好臉色多,我可沒退卻半步,老纏著你討罵挨?」
「沒有。」
原來第二張抄給小潔小淨的詞兒也已經叨念給月蓮華聽了,很好。
「那句『願裸足踩下泥淖,不求香氣,只求伴蓮』的經典,說了沒?」
「什麼?!連這句話都是你抄給她們的?!」話才吼出口,她懊惱地咬著手絹,恨不能將這十四個字下鍋熱炒,重新給嚥回肚裡去!
「喔──這句話她們也說給你聽羅?」這兩個小丫頭辦事成效不錯,他本來還以為這句重點得熬上個把月哩,沒想到她們才接下賄銀不過四日就辦妥了事,厲害。
「你利用我的貼身丫鬟,不覺得很小人嗎?!」害她還因為那句話而……翻騰思緒。
「不覺得。」就算覺得,他也會去做,反正他對「君子」這詞兒沒什麼特殊好感。「你就是為了數落我這事才飛奔來找我?」
「誰飛奔來著了?!」她火紅著臉,不知是被烈陽給曬燙的,還是其他因素。
「梅興說你很著急地在池畔呼喚著我的名字。」他身邊的爪牙提供的消息,說時還不忘加油添醋。
「他胡說!」月蓮華反駁。
「胡說也好,事實也罷,你來找我總是真的吧?」他當然很歡迎啦,「你只是要來罵我收買丫鬟的劣行嗎?」
太陽有些刺眼,梅舒懷折了枝荷葉擋日光,大小正好,也很體貼地替她摘了一枝,遞上討好。
「遮遮,曬傷就不好了。」
她沒接過,甚至將雙手擱到身後。她的拒絕並沒有讓梅舒懷失望,只是更加趣然地看著她低俯的螓首。
「蓮華,你有什麼話就別客氣,直說了吧。」瞧她的舉止,應該不單單是來訓他兩、三句話,否則她早就一口氣轟完閃人,不會有這麼雅的興致留在這裡與蓮為伍。
月蓮華停頓了半晌,淺呼了口氣。「梅舒懷,我不是特意來罵你收買小潔小淨的事,或許也是,但那不是重點。」眸子對上他的,「我……有話想對你說。」
「現在?」以往都是他纏著她才有話說,難得她自己主動。
「更待何時?」
「我很樂意。」他笑見荷池裡每雙盯注著他們的好奇眼眸,每個採蓮人都在觀賞他們兩人上演的戲碼。「這裡不合適,咱們換個地方?」他提議道,也指著他一身泥濘。
「我在房裡等你。」
月蓮華拋下這句話,旋身離去,留下失笑的梅舒懷。
「笨蓮華,對男人說這種話,是鼓勵我對你不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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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高興興捧著一把荷蓮,蹦蹦跳跳地換了新裳,趕赴佳人邀約──結果荷蓮被阻隔在門外,被允許入內的他也被一眼給瞪到椅上正襟危坐,不准嘻皮笑臉。
屋裡一角有幾枝綴滿粉色桂子的枝啞在瓷瓶裡散著清香,月蓮華撤了兩名貼身丫鬟的服侍,獨留下他共處廂房,梅舒懷當然不會自以為是地認為月蓮華是打算和他獨處,以培養卿卿我我的感情。
月蓮華替自己與他斟上了茶,兩人一東一西地圍坐在桌邊。
他知道她正在思索著如何開口,卻不知道她要說些什麼,所以他也不逼她,緩道了聲謝,開始灌茶,直到月蓮華起了頭,他才放下茗杯。
「在你眼中,我是個怎麼樣的人?」她一開口就先拋來疑問,「或許我應該這麼問──在你眼中,我是朵怎麼樣的蓮?」
「可愛。」一次回答她兩個問題,無論是人是蓮。
「我這輩子唯一構不著的就是這兩個子。」說她美麗也行、漂亮也罷,說她可愛……這簡直是完全不瞭解她的人才會說出來的笑話。
他說懂她,卻給了她最可笑的答案。
「那你希望我答什麼?陰沉、任性、自私、做作、虛偽,你想聽哪個,我都可以奉送。」他是不介意說啦,不過前提是她要有度量聽。
月蓮華臉色一沉。「我不是同你說笑。」
「我知道,我也很認真。」
「如果你認真,怎麼可能會說出『可愛』這麼可笑的答案?!」這兩字聽來就覺得敷衍了事,沒有半點思考過的誠意。
「蓮華,我找不到任何理由不替你冠上可愛這個答案。」梅舒懷為她現在氣惱的模樣而笑。「你陰沉,陰沉得可愛;你任性,任性得可愛;你自私,自私得更可愛,為什麼不能說你可愛?」他反問。
俗話說「情人眼裡出西施」,那麼他眼中每一回見到的她都是可愛的,這樣形容她有何衝突?
「只有不瞭解我的人才會認為──」
「認為你可愛?」
月蓮華沒做任何表示,因為無論搖頭或點頭都好像在自貶身價。
「我覺得你很可愛。像我那個還賒欠了我好幾萬兩沒還的未來大嫂在我大哥眼中也很可愛,可我就看不出那個小奸商可愛在哪裡,因為我壓根沒將她放在可愛與否的秤上去秤過。」他梅舒懷可沒興趣和大哥搶女人,況且他們兄弟喜歡的類型不同,那種渾身銅臭的小奸商只適合他大哥。
他笑柔了神情,續道:「而且我也很慶幸只有我一個人看到了你可愛的地方,這表示沒有人像我一樣懂你,沒有人同我爭搶,你的可愛只屬於我一個人的,這樣我覺得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