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致先表露了一臉由衷的懺悔。
「蝶兮,姨父本來沒臉見你的,我──」
「姨父,真的不再提這件事了。」
崔蝶兮還是對陳致先十分恭敬。
「其他的我都忘了,我只記得你是我姨父。」
如果不是錢太迷人,陳致先真的是不想傷害這個女孩的,活了大半輩子,他還不能理解,世界上,有崔蝶兮這麼柔善的女孩。
「蝶兮,那筆錢我會──」
「以後再說吧。」
崔蝶兮的神色黯淡了下來。
「──等陸寒願意回來的時候,再談這個問題──」
姨媽眼淚沒了。她是多麼希望,那個陸寒根本不要存在這個世界。
「真不識好歹,請神都沒這麼難。」
「姨媽──」
看到崔蝶兮臉色不對了,陳致先用手肘撞了撞老婆。
「蝶兮,再去試試,要不要我們出面?」
「沒有用的。」
「唉!」
陳致先表示遺憾地歎了口氣。
「你別難過,我想,她總會認你這個姐姐的,哦!對了──」
陳致先做出突然想起狀。
「你爸爸的那些產業,你是不是要自己出面去主持?──經過這件事,我想──你大概也不信任你這個姨父了。」
「姨父──」
崔蝶兮無邪地望著陳致先。
「目前,還是偏勞姨父代管,我什麼都不懂,一下子去接手,我會慌掉。」這是陳致先夫婦要的答案。
陳致先做出為難狀。
終於,他在為難中,勉為其難地繼續接受崔蝶兮單純腦袋的托付。
離開了崔家,才出大門,陳致先夫婦坐在車裡的臉,都恢復了春風滿面。陳致先握著方向盤,笑著搖頭。
「你姐姐真會生,能生出這麼沒腦筋的女孩。」
「有腦筋崔家的企業能任你這樣搞?」
陳致先有些遺憾地看了太太一眼。
「再沒腦筋,你姐夫的東西,終究還是要回到崔蝶兮身上去的。所以,我倒要動點腦筋了。」
陳致先太太眼睛睜大了。
「吞沒?」
「看你用的字眼有多難聽。」
陳致先不滿意地瞅著太太。
「在沒回到崔蝶兮身邊前,我利用這些東西滾一些到我口袋。」
「講明白點嘛。」
望著前方,陳致先嘴角全是前途美夢的燦爛笑意。
「期貨,我已經準備周全了。」
睡前,羅開程的習慣是在書房裡坐個把鐘頭,清理腦子,應付第二天。
家裡人都知道他這個習慣,這時候,誰都不敢來打擾他。
沉思中,羅勁白進來了。
羅勁白一句話不說,坐到父親對面。
羅開程根本當這間書房,沒兒子這個人。
他繼續沉思。
起碼,看起來是這個樣子。
羅勁白坐了好一會兒,先開口了。
「爸爸──從那件事以後,我們像陌生人。」
羅開程沒有接觸兒子的眼光。
他抽著煙,炯亮、精明的目光,透向天花板。
「我並不以為你把這件事處理得漂亮。」
目光由天花板拉下來了,但,羅開程還是看都不看兒子一眼。
「你認為我會讚賞你?」
「爸爸──」
「還是等著我說,謝謝你?」
「爸爸──」
羅開程的目光終於接觸兒子了。
「告訴你,我不感激你!」
羅開程的目光,凌厲地射在兒子臉上。
「我對你失望,你用你那套三十年前我就耍掉的狗屁觀念跟伎倆,叫我這個做父親的很失望!」
書房門雖然是關的;但,書房外的人,依稀能聽聞羅開程在咆哮。
「你命好,因為有我這個老子:而你知道你老子憑什麼叫你一生下來就命好嗎?」羅開程在怒發他的成功。那些用血、用汗、用無比精密的心計得來的成功。「生下來,你吃最好的奶粉、上幼稚園、你有保姆接送、唸書到學校、私家車開到門口。羅勁白!你以為一個頭腦簡單的律師,可以這樣養兒子嗎!」
臉是絳紅的,羅開程指著兒子。
我光腳上學,便當蓋子永遠不敢當著同學面拿開,因為除了蘿蔔乾,就是蘸醬油的白豆腐。」
絳紅的臉,還是絳紅,只是,羅開程的手指放下了,他頹然地坐進椅子裡。「我痛恨你像我父親──那種人,不適合生存。現在我痛恨你,因為,十年後,離開了鬥志的年齡,你就萎縮了,你只是個收支平衡的小律師,你的兒女,當然不會光腳上學,便當蓋子也不需要遮掩,但,他們不會走進上流社會,因為他們的老子是你。」羅勁白被羅開程講得啞口無言。
並非羅開程感動了他,修改了他的思想。
而是,羅勁白第一次真正認識父親心機沉重的來由,可是,羅勁白沒有同情父親。他搜索著腦子,他要回復一些話給他的父親,但,此刻,他念的書都不見了,他的理想,正直被他父親打到一邊。
不過,羅勁白鎮定地站著,屬於他的人生觀,被他父親打傷的人生觀,羅勁白一樣樣、一條條,重新清理,讓它們站起來。
頹坐在椅子裡的羅開程,疲乏地勾直望著一動也不動的兒子。
「──做我的兒子,別做你祖父的孫子。」
一種不屈服,不贊同,不妥協的歉意,由羅勁白不動的臉神裡,緩緩上升。「對不起,爸爸──」
頹然的羅開程神色好些了。
「我就知道你是我的兒子。」
「不。」
羅勁白堅毅地,不忍地,難以啟口地。
「祖父給我的遺傳勝過你,還是讓我做那個令你失望的兒子吧。」
一記耳光,像由天而降。
這記耳光、絕不比那天在律師樓挨的輕。
羅開程聲音好冷。
他不咆哮。他也不怒火。
一記耳光打完。他放棄塑造他要的兒子了。
他聲音冷得像店員給客人找零錢。
沒有忿恨,也沒有感情。冷的、冰的、結凍的。
「離開這個家,不是我的兒子,就永遠別出現在我面前,我等你明白什麼叫生存再回來。」
羅勁白沒有反駁,沒有哀求,當然,也沒有懊悔他的堅毅態度。
他痛惜,他真的很痛惜。人的差距這麼厲害嗎?
羅勁白可以體會父親年幼時寒傖,可以體會年青時的貧困,可以體會他掙扎的歷程。但,羅勁白困感父親的貪,困惑父親為什麼非要將那個不正確的人生觀,用斯巴達的強硬方式,塞進他永遠無法認同的觀念裡。
羅勁白沒有開車,他穿了條軍裝草絲的棉布上衣和牛仔褲。
崔蝶兮差點不認識羅勁白了。
從第一次撞車開始,羅勁白總是整齊的西裝,別人繫上領帶拘束,落在他胸前,怎麼看,怎麼恰當。
先拍了拍崔蝶兮驚訝的臉,羅勁白像個成熟的長者、端詳崔蝶兮的驚訝。「為什麼這樣看我?」
崔蝶兮的驚訝,馬上就消失了,她的手,羅勁白一坐下,就握著。
「你變了個人。」
「不喜歡?不習慣?」
崔蝶兮笑了,她有好看的牙,白白的,像許多排列整齊的小貝殼。
「不要這樣問我,你會逼我講──講肉麻話。」
「好,那我就逼你講。」
崔蝶兮的小貝齒輕輕合起來了。
羅勁白勾起她的下巴,作弄笑著。
「別躲,講呀。」
「我愛你所有的一切。」
一口氣講完了,崔蝶兮昂起臉,在羅勁白面前,她的羞怯,從愛情來的開始,就一寸寸地減去,一寸寸地消除了。
「我喜歡你今天穿的衣服,而且,你今天特別開心,告訴我,為什麼?」「你覺得我開心?」
「不是嗎?」
「蝶兮。」
羅勁白不太抽煙的人,拿出了根煙。
「毅力上,我不要被自己打敗。感情上,講句男孩不該講的話。我受傷了。」崔蝶兮聽得一頭霧。
「說明白點好嗎?」
「我今天沒開車。」
「我看到你下計程車。」
「我搬出來了。」
羅勁白凝重地噴出一口煙。
「如果要用骨氣兩個字來讚美自己的話,我是空著手出來的。」
崔蝶兮專注地聽,入神地聽,她荑柔的眸子;在羅勁白每一句話裡,適當地投去欣賞。
不是羅勁白去握崔蝶兮。而是崔蝶兮伸出手,兩隻細緻、白皙的小手,溫暖地握住羅勁白。握住羅勁白強壯、充滿生命戰鬥力的手。
「我租了個小房子,很小,小到不方便招待客人,連電話都沒有,所以、以後我會每天跟你打公用電話。」
感覺著被崔蝶兮愈握愈緊的掌心,羅勁白有一股龐大的力量在他心中滋長。「我剛應徵到一個工作。所以遲到了。」
「還是律師事務所嗎?」
「我不再回這一行了。」
「為什麼?」
「蝶兮──」
羅勁白愛憐地看著那張幾乎沒有暇疵、瑩澤透明、玉壁般完美的臉。
「我爸爸說我不懂什麼叫生存,但;用他的標準來講;你是個連生存這兩個字怎麼寫都不知道的女孩。我真不願意把社會裡太醜的一面,放到你乾淨的腦袋裡,我希望我有能力,永遠保護著你,不讓任何一點骯髒的東西沾染到你。」
「你肯──」
崔蝶兮那雙無依、無助、無邪的眼睛,又流盼出來了。
「永遠這樣愛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