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勁白握住崔蝶兮的手,他真難開口。
「──我代我父親來請你原諒。」
崔蝶兮鬆了口氣。
「我以為發生什麼事了,嚇我一跳。」
「蝶兮,我會讓父親把那筆錢還你,不管怎麼樣,他是我父親,我再正直、再講求真理,我也做不到把自己的父親送進監牢。」
崔蝶兮深深地望著代父贖罪的羅勁白。
「錢的誘惑力大概很大,我不太明白,也許因為我從沒有缺錢的時候,你父親、我姨丈,我知道他們不是壞人,我不敢說原諒你父親──」
崔蝶兮主動地伸出手、握住羅勁白。
「讓我說,我原諒人性,好嗎?這件事已經過去了,錢對我是沒有幫助的,我要的東西,錢一點也買不到,一點點也買不到──」
崔蝶兮的眼睛,深尋進羅勁白平靜下來的瞳孔裡,她像一隻冬夜被關在門外的小貓,迫切地要羅勁白保護她,給她溫暖、愛她。
「我要陸寒,我去找過她,她不要我──我常常不知道我要怎麼活下去,除了丁嫂,沒有人肯對我好,勁白──你知道你告訴我,你愛上了我,那句話對我有多重要嗎?我好怕有一天你要把這句話收回去,我──我真的好怕──」
仰臉躺在羅勁白胸前。崔蝶兮猶如一具脆弱的生命,羅勁白掌心稍用力,崔蝶兮都會碎掉。
崔蝶兮的臉流出淚了,一小顆、一小顆,濕了羅勁白的襯衣。
「上帝為什麼要給我那麼多錢?為什麼要給我那麼大的房子?──為什麼不把爸爸還給我,為什麼不把陸寒叫回來?
我要的他都不給我,勁白,他一樣都不給我──」
羅勁白緊緊地,心痛地摟著崔蝶兮。
他愛這個小小的女人。
經此一生,他清楚,絕不可能有第二個女人能活在他心裡。
「有我──蝶兮,有我──」
到律師樓第一件事,羅勁白先去叩父親的門。
他不能跟父親在家裡談這件事。
羅開程的面色凝重,再過兩個小時,他就要跟周文輝、朱琳琳碰頭了。
兒子進來,他連看的力量都沒有。
羅勁白拉了把椅子,坐到父親面前。
「我找過蝶兮了。」
羅開程望了兒子一眼。
「蝶兮不會追究這件事。但,爸爸,你必須還那筆錢。」
羅開程並沒有因此而減低他的憂煩。
「周文輝、朱琳琳要十億你曉得嗎?」
二十幾年來,在兒子面前的尊嚴,羅開程這時候,完全沒有了。
「十億不是簡單的數目,現在就是搶,都來不及湊這筆錢。」
「等一下我去見他們,你不要去。」
羅開程冷哼了一聲。
「你去就能解決問題嗎?」
「我有我的辦法,只要爸爸答應把錢還給崔家。」
羅開程悶著,二十億?多龐大的數字。
「爸爸?」
羅開程盯著兒子。
「你知道這筆錢我冒了多大的險弄來?」
「爸爸!」
羅勁白幾乎對父親要翻臉了。
「什麼時候了?你還留戀那筆錢?你不繼續活在這個社會了嗎?你忘了你的名譽?你忘了律師界對羅開程三個字的恭敬嗎?就算從今天開始,你不再做律師,還掉崔蝶兮的二十億,我們家也餓不死!我可以工作,我不是游手好閒的花花大少!」羅開程是坐的。
羅勁白是高站的。
羅開程不動地聽進兒子的話。
羅勁白義正詞嚴地滔滔不絕。
他們父子的地位,不知覺中在掉換了。
「爸爸!」
羅開程打開了保險櫃。
他取出支票本。
二十億,他寫了二十億的數字在支票上。
他默默無聲地把支票推到兒子面前。
然後,他不再看兒子一眼。
他的黑皮旋轉椅,轉向窗口,外面街道如織的車輛,交錯著他的腦子。
二十億的數字交錯著他,在兒子面前喪失的尊嚴交錯著他,兒子的話交錯著他。拿起了支票,羅勁白很想為自己剛才的態度道歉。
「──我會把一切辦妥,你放心。」
走到門口,羅勁白停了下來。
「爸爸,我還是個敬仰你的兒子,沒有減低一點點。絲毫沒有。」
羅勁白一腳才踩進他們約的咖啡館,老遠就看到周文輝與朱琳琳早等在那了。來的不是羅開程,而是羅勁白,兩個人面面相視。
「你父親派你做代表?」
周文輝首先露出不滿。
羅勁白坐穩了下來,不急不緩地。
「我推薦自己做代表。」
羅勁白看了兩人一眼。
「你們兩位主意不改?」
「勁白,我們不是等你來商量的。」
周文輝勝握地一笑。
「人各有志,幫個忙,別浪費時間說道理,聽說你昨天還花了時間去勸朱琳琳。」周文輝同情地歎了口氣。
「唉!太愚蠢了,十億是你的幾句話就能說掉的嗎?我同情你的單純。」不太抽煙的羅勁白,點了根煙。
「崔蝶兮不追究我父親的欺詐。現在,這件事涉及的就只有陳致先、李桂香,還有你們二位。」
羅勁白噴了口煙,十分悠閒。
「陳致先是崔蝶兮的姨父,他們自會解決。李桂香拿了三十萬演出費、遵守了諾言,而我父親,今天已經將二十億的支票,存回崔蝶兮的戶頭裡了。二位,你們仍然不放過家父嗎?」
「羅勁白。」
周文輝不客氣了。
「我說過,不浪費時間聽你講廢話!」
「可以。」
羅勁白將手伸進衣袋。
「不用聽我的,現在,換個節目,聽你們的。」
手伸出來了,同時,在羅勁白的手上,是一具超小型的錄音機。
周文輝、朱琳琳納悶著。
看清楚了是個錄音機,兩個人的眼睛互望地睜大了,睜得好大。
羅勁白按下按鈕。
周文輝在郊外的話,一字不漏重新回到周文輝的耳朵裡。
「羅勁白──」
羅勁白手一揮。
「還有朱琳琳的要不要一起聽完?」
周文輝一把搶過錄音機,朱琳琳的聲音,夾著酒客的罵鬧,還在繼續走。羅勁白笑笑。
「拿走好了,值不了幾個錢,我拷貝了好幾卷。」
「你──」
周文輝臉都氣白了。
「你好卑鄙!」
「別客氣,談卑鄙我實在不及你萬分之一,我不過用了偵探小說裡最愚蠢、最單純的方法。」
「羅勁白,就算崔蝶兮不追究,我也要公佈你父親的陰謀,別以為你勝利了。」「你最好心平氣和地用用腦子。」
羅勁白食指敲了敲自己的腦袋。
「錄音帶裡,你跟朱琳琳都重複地用了敲詐的字眼。周文輝,你自己是律師,刑法是第幾條,也用不著我念給你聽,是不是!」
身子往前欠了欠,羅勁白的目光,溫和中,帶了把利刀,望著周文輝。
「我父親五六十歲了,名譽是件很空虛的東西,可要可不要。而你,二十多歲,前途剛剛開始。沒關係,你們一起去坐牢,出來了,我可以替他養老,你呢?自己衡量吧。」羅勁白把目光轉向朱琳琳。
「三十萬還不夠,再合夥敲詐,朱小姐,青春是很重要的,它一去不復返,留在監獄裡,十分可惜。」
朱琳琳這個有壞心眼,沒好頭腦的女人,只嚇得動也敢動了。
周文輝臉發白,身子抖的,他真想殺了羅勁白,但他完全被羅勁白所謂「愚蠢、單純」的計謀圈住了。
「這件事,再有一個人知道,就是二位說的。」
羅勁白站起來。
「我永遠不要再聽到。如果我父親的名譽有任何受損,那麼,他會陪二位一起去坐牢。」
乾淨利落。羅勁白把這件昨天以前還籠罩著他的陰影,完全除掉了。
外面的陽光很亮麗,他走到車前,雨刷上夾了張罰單。
的確,他在裡面是停留太久了。
該慚愧,該無地自容的是陳致先夫婦──崔蝶兮的姨丈、姨媽。
可是,侷促不安的,卻反而變成崔蝶兮。
「姨父、姨媽──你們不需要這樣的──事情已經過去了,你們放心──我真的不會追究。」
姨媽,崔蝶兮親母親的妹妹,眼淚嘩啦流,又感動、又懺悔。
「蝶兮,你真是好心腸,寬宏大度,其實,真的不能全怪你姨丈,都是羅開程的主意。」
姨媽拉著崔蝶兮的手,責任愈推愈乾淨。
「你姨父這個人,腦子就是太簡單,偏偏──唉!財迷心竅,被羅開程幾句話弄的──才會做出這種事,看在我可憐早死的姐姐面上,蝶兮,你真的要打心底原諒你姨父。」姨媽眼淚又是一串。
「──到底,我們還是一家人、你媽是我唯一的姐姐、如果你記恨你姨父,我真會傷心一輩子。」
崔蝶兮都不知該說什麼了。
她真的不記恨,她心中哪能培育什麼恨不恨這個字呢?
兩位長輩、辛苦地擺著可憐的低姿態,崔蝶兮簡直不曉得她該安慰什麼話好。「姨媽,你不要哭了,好嗎?我知道你們心裡難過,真的讓這件事過去,以後,我們誰也別再提這件事,就當它沒發生過,好嗎?」
這是他們預料的結局,崔蝶兮的性格,他們搞得太準了。
單純、心善、無依無靠,講句不好聽的,這個女孩不騙,簡直是白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