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願意跟我回家嗎?」
陸寒的濕頭髮包在浴巾裡,她用力地揉搓,水珠子濺到崔蝶兮臉上。
「我的家在這裡。就這兩坪不到的黑房裡!」
「陸寒──」
崔諜兮幾乎要哭出來了。
「那個家──也是你的。」
「我姓陸。」
陸寒毫不領情,在床角邊找到一隻吹風機。
「爸爸的遺願──希望能找到你。」
怯怯地,崔蝶兮不像姐姐,倒像個年幼許多,不太敢啟口的妹妹。
「爸爸留下一封信,他說你母親是個偉大、驕傲的女人。
他死的時候,一定很遺憾,否則,他不會要我幫他做這件事,──找回你們。」「找我們?」
吹風機呼呼地冒出熱氣,陸寒從小鏡子裡冷漠地看了崔蝶兮一眼。
「你知道嗎?我熟悉你的一切,我從小看你的照片,看到我跟爸爸──」陸寒停頓了片刻,做了個更正。
「跟你爸爸最後一次見面。」
陸寒冷笑了一下。
「說是我母親拒絕你父親的接濟,但,他拿過我的照片給你看嗎?她告訴我,我有個姐姐如何漂亮、如何聰明、如何乖巧,他跟你提過有我這個妹妹嗎?就算我沒你漂亮、聰明、乖巧,我也是他的女兒,他為什麼只敢在黑暗裡愛我。」
」半濕的頭髮不吹了,陸寒被一股委曲的悲愴,刺進深遂的心口。
「我嫉妒你!我從小就嫉妒你,嫉妒我只能被偷偷摸摸的愛。嫉妒你抱眼睛會眨的洋娃娃,而我只能拿媽媽的洗衣肥皂水,來吹泡泡,我嫉妒你照片裡每一件漂亮的衣服。可是我就是兩件制服換著穿,我嫉妒你看電視,旁邊還躺了隻狗,而狗竟睡在長毛羊氈上,我卻每天放學回家,幫母親替別人熨衣服,燙傷了手還不敢哭,因為,媽媽要熨到深夜。」
陸寒那股刺心的悲愴,令她眼都紅了。
「你是天鵝,舒適地游在湖水裡,而我呢?我是一隻風箏,母親死,連牽線的人都沒了。」
硬是把要溢出來的眼淚逼回去,陸寒打開門,不歡迎地要送客。
「你父親有遺囑,我母親也有遺囑,她不要我接受你們崔家,現在,你走吧。」陸寒僵直地拉著門,崔蝶兮哀懇的目光,她避著,一眼也不去觸及。
「為什麼還不走?走呀!你走!」
木門被陸寒關得好猛,整扇門幾乎都要脫落了。
崔蝶兮站在門外。
她扶著木門,淚,流了她一臉。
硬咽著聲音,她對著門縫,祈訴著。
「我會走,讓我講一句話好嗎?」
陸寒在裡面沒有反應,她床頭的小鏡子照出她的臉,淚,隨著木門關上,已經奔流了。
「你母親,我父親都去世了,我不是天鵝,你也不是風箏,我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流著相同血液的姐妹。你也許討厭我,不喜歡我,但,我需要你──」陸寒真的討厭她?不喜歡她?
不是的,當然不是的,那所謂的嫉妒,透過她悲滄淤積的聲音叫出來後,那唯一的恨-嫉妒也消失了。
打開門,崔蝶兮已經走了。
站在她面前的是徐小亮。
徐小亮摸了摸陸寒的濕頭髮,還有那被淚浸濕的一雙眼睛。
「我看到她下樓。」
「──被我趕走的。」
「很難過的樣子,跌跌撞撞的,樓梯都不會走了。」
誰傷了誰?
誰錯了?
陸寒的心是軟的、善良的,否則,她不會替郭媽罵警察。
她艱難地走到樓梯口。
窄窄、幽暗的樓梯口已經沒有崔蝶兮了。
徐小亮由後肩摟著她,一股男孩的汗酸味,將陸寒難受的心溫暖住了。
一記雷響的耳光,摔到羅勁白的臉上。
羅勁白還沒站穩,第二記耳光,來勢更凶地刮了上來。
羅開程的眼裡,是一團幾近致人死命的怒光。他的臉色鐵青。
父子都沒開口。
辦公間,靜得可怕。
許久,羅開程痛心地搖著頭。
「你是我兒子,──我卻斷送在你手上。」
「爸爸──」
羅勁白被打得腦子轟隆響。
「如果我沒愛上蝶兮,我也會幫助她。爸爸──我從小就崇拜你,到現在我都不願意相信你會做這種事。」
「閉上你的嘴。」
羅開程整個人都要跳起來了。
「少談你那套理想主義,什麼叫社會你清楚嗎?大酵母吃小酵母,強者併吞弱者,你以為我怎麼養大你的?住大房子,開新款型的車,羅勁白你連什麼叫生存,你都不知道?」
吼罵完了,羅開程虛癱地坐回他那張黑皮的旋轉椅裡。
他喘出了口氣,幽長,解都解不開似的。
「還有更大的麻煩你曉得嗎?」
兩記耳光的痛,還留在羅勁白的臉上,不管怎麼樣,父親還是他的父親。「朱琳琳不過是要點錢,但你引了周文輝的靈感,給了他機會報復我。」羅開程的臉被椅背埋住了。
「你要他聯絡朱琳琳,朱琳琳把什麼都告訴他了,他約了我明天見面,現在──我被我解雇的律師牽著走,你──我的兒子,你勝利了。」
羅開程的聲音愈來愈小。
他在法律界的氣焰,他堂堂赫赫的三個字──羅開程,一下子像滅掉的火,只冒出餘燼的煙。
輕拉上父親的門,羅勁白回到自己的辦公間。
他不太抽煙的,但他點了根煙,他需要集中思想、精密地思想。
一根、兩根──連續抽掉了六根煙。
他撥了一通電話,撥給周文輝。
他約了周文輝在路口。
車子經過路口,他打開車門,讓周文輝上來。
「去哪?」
羅勁白飛速地開車,沒有理會周文輝。
車子進入郊區,繁鬧遠離,他們停在空曠的山崖邊,四野找不到第三個人。周文輝遲疑地走下車。
「為什麼帶我到這個地方?」
羅勁白也下車了。
「不用擔心,我們年齡相等,高度也差不多,除非我帶手槍,否則,打鬥的話,勝敗都是未知數。」
「那麼,你要來文的?」
「我們都懂法律,誰會做傻瓜,留把柄去犯法?」
周文輝挑了挑眉。
「你知道明天我約了你父親?」
「──你變了,你從前不是這樣的人?」
「人會變的,用不著驚訝。」
周文輝又挑了挑眉。
「我恨你父親,只怪你大義滅親的要查真相,我該謝謝你給了我這個機會。」「你準備怎麼對付他?」
「難聽點的字眼叫敲詐,好聽點叫分享。」
「你要多少?」
「你父親從崔蝶兮那得來的一半。」
「如果不給呢?」
「我公諸他的陰謀。」
「你憑什麼證明我父親的陰謀?
周文輝有恃無恐地笑了。
「朱琳琳,她支持我。」
「如果,我改變她的主意呢?」
「勁白老兄,別天真了。」
周文輝用手指比了個圓圈。
「你以為朱琳琳跟我有什麼交情嗎?我這個人不貪,從你爸爸那分來的錢,她有一份的。錢可以使任何人做事賣力,改變主意?你有多少錢給她?」
「文輝──」
羅勁白盡最後的一絲努力。
「你一定要這麼做?」
「換了你呢?」
羅勁白愁眉地望著周文輝。
「你知道我父親從崔蝶兮那弄了多少錢嗎?」
「二十億。我拿了十億,他還有十億;夠他一輩子不傷腦筋了。」
「你曉得崔蝶兮找到她真正的妹妹了嗎?那二十億我一定要我父親還回去的,他不可能有十億分給你的。」
「那他就等著我公佈他的醜陋陰謀吧,除非,他另外湊這個數目給我。我相信,以羅開程的無情、卑鄙,他有辦法應付我要的數目。」
不搭羅勁白的車,周文輝說完,手都不搖一下,他走出了這空曠的荒野。望著周文輝走遠的背影,羅勁白心底寒慄得幾乎要拋棄這個世界。
錢?
老天爺!
原來的周文輝,不是這樣的面孔,不是這樣的嘴臉,不是這樣的心機。
可是,錢一夜之間改塑了他。
站立在曠野中,羅勁白對生命的價值,起了十分唾棄的厭惡。
回到城市,天已黑了。
他去找朱琳琳。
房東說朱琳琳去上班了,皇后酒家。
一輩子不知道酒家是什麼長相的羅勁白,硬著頭皮上去。
總算,他見到朱琳琳了。
羅勁白兩句話沒說完,朱琳琳已經不耐煩了,她手上還有一杯酒。
「羅少爺,你請回吧,別耽誤我的生意,我的錢可是一杯酒,一杯酒換來的,不好賺哪。」
朱琳琳摸了羅勁白面頰一把。
「沒錯,我是跟周文輝串通敲詐你爸爸,誰叫你爸爸心狠,我不過要一百萬,拿了崔家二十億,分一百萬都捨不得,實在不能怪我。」
朱琳琳拋了個低賤的媚眼給羅勁白。
「再見羅!我的客人在等我。」
羅勁白沒有回家。
他去了崔蝶兮那。
已經很晚了,換了睡衣的崔蝶兮,披了件淡藍的罩袍,十分吃驚羅勁白的出現。丁嫂很識相地避開了。
給他們倒了茶,就回自己房間去。
她喜歡這個年輕人,那份喜歡,幾乎像丈母娘對一個未來的女婿。
「你怎麼了?勁白。」
崔蝶兮焦慮地。
「發生什麼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