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皺著眉,嚥下了藥,然後又昏沉地閉上眼。
「陳醫生說你只是過分疲累罷了,時差令你睡眠失調才會如此。」他在她耳畔輕語。
她好想笑,真的好想大笑,在醫學上,就只有這些原因。
「你該告訴我你很難過的。」他拂開她額上的髮絲。「瞧,拖了這麼久才叫醫生,結果弄出一個發燒來!」他的語氣只有心疼。
驕傲的男人再也不會驕傲,在她面前,他有的,只有卑微,不然,他又何須威脅?
「要不要再喝口水?」他知道她仍醒著,不過是沒力氣而已。
她微睜開眼,吃力地搖搖頭。
「那要不要吃點東西?」他怕她餓著了。「我叫人拿上來好嗎?」
她根本沒胃口。
「那你想要什麼?我可以——」
「孩子……」她艱難地吐出兩個字。
聞言,他對上了她的眼。
「我……想見孩子……」她的聲音沙啞得像壞掉的收音機。
「上星期見過了。」他殘忍地拒絕她,因為他怎麼也想不到在她病得如此嚴重時,最想見的人不是他,而是那對孩子!
「你說過……一星期……讓我見一次……」她的語音不知是因為生病還是悲傷而沙啞。
「你上星期六見的,今天才星期三,未到一星期。」他別開臉,不想看她傷心的容顏。
「你……」她不敢置信地看著他。
「快點睡,你乖——」的話,待你好些,我帶孩子來。受不了她這樣的眼光,只能心軟。
但是,任隨風沒有機會聽到他後續的話,因為她已激動地喊:「我為什麼會愛過你?你根本不值得我愛!」這句話,她說得毫不斷續。
他久久未有動作,想拒絕接受這句話,但耳朵卻運作如常,把這句話聽得一清二楚。
她後悔愛過他?什麼意思?她怎麼可以說出這麼殘忍的話來?對一個守侯她八年的男人,對一個為她瘋八年的男人,她竟然可以說出這種話來!
多麼的令他心寒!
「龍始,八年前,我不該對你動心,我千不該萬不該認了命,更不該……為你生下孩子……」那時候,她在矛盾之下仍要生下孩子,是因為矛盾之中有愛呀,可是現在卻……
「風,你累了,快點休息吧。」他候了她八年,為的不是聽這些話。
「我恨你,龍始。」她第一次說「恨」,比第一次向他說「愛」時更讓他驚心。
「我不想吵架。」龍始忍了下來。「你真的累了,要休息了。」
「你知不知道,我好不容易才學會放過我自己,學會了適應沒有你的日子,你卻破壞一切,再一次毀掉我對你的愛……」她不可能不愛他,只是愛得太累,不想再愛,卻又沒辦法不愛下去……太痛苦了,所以她不再去看他的好,寧可慢性扼殺自己的感覺。
這多麼的不容易,他卻永遠可以輕易做到。
因為愛他,所以她給予他傷害她的能力,多麼的可笑。
「風,我有補償你的,這幾天我怎麼對你,你感覺不到嗎?我只是不讓你見孩子——」
「這就夠了。」她截了他的話尾。
那,還有什麼可說?她根本不在乎他的感受,一心一意只顧孩子,他根本不算什麼。
「你知道,我愛你!為了你,我像瘋子般過了八年。八年前,我傷害了你,但你騙了我,一樣使我受了傷;現在我努力地補償你,和你結婚,給你一個全球最盛大的婚禮——」
「你連我追求的、要的是什麼都不知道!龍始,我們差距太大了。」經過八年,她不再是小孩,明白差距只會造成不幸,才會裹足不前,甚至一再拒絕。
「你不說,我怎麼知道你要什麼?!」他不是沒有脾氣,相反的,他的脾氣大得嚇人。
「我有說過!龍始,八年前就說過!當時你說了什麼?哦!或許你連我說過什麼也不記得,又怎記得自己說過什麼?」她越說越激動,病魔也被怒意打退,但喉嚨仍是痛得過分,甚至有點乾裂,泌出少量血水,聲音因而有些許混濁。
「你說過這麼多話,我怎麼記得?!」
「但你說過的每一句話,我卻牢記於心!」她的淚驀然滑下。「你說的每一句話,我都記得。」任隨風再度重複。「八年前,你根本當我是小孩,對我的童言童語又怎會放在心上?」
「我沒有,我知道你喜歡彈琴,我甚至跑去學了!」他叫喊。
驀然,她大笑出聲,配上那沙啞的嗓音,更顯淒涼。
「彈琴嗎?」她在他眼前打開兩手,讓他看清楚他一直沒注意的掌心——一雙佈滿疤痕的掌心。
那些疤痕,是八年前,她被他強要之前,阻止他自殘時,徒手握住那柄利刀造成的。
「我根本不能彈琴了,龍始。」她笑得淒冷。「那時候,我用力握著刀子,被刀割端了神經,但你沒馬上找醫生為我處理傷口,反而強暴了我!你強暴我!」她激烈地指控。
那兩個字像一把大鐵錘,重重地擊中了龍始的心臟,他從沒想過她會當面說出來,這對彼此都太殘忍了。
「別說了——」他逃避地不想聽。
「就因為那半小時,拖延了我救治的過程,我的手指不能再靈活地遊走在琴鍵上。我做了兩年多的物理治療才可正常地工作,但要靈活至彈琴,根本不可能!我再也不能彈琴!」她的淚水急速地落下,快得來不及抹掉,另一顆又落下。
「我……」龍始不知道她會傷得如此嚴重。
「龍始,你以為這就是我長久以來所渴望的?」任隨風如果仍有一絲希望,也在他的目光下毀滅。
所以,她再一次大笑起來,笑得失去了理智,失去所有感覺。
「我還期望些什麼呢?」她輕聲自問,情緒過分激烈的下場是再度暈倒。
她,還期望什麼?又可以期望什麼?
☆ ☆ ☆
任隨風足足昏迷了三天才醒來,要是她再不醒的話,龍始不把醫院炸了才怪。
但醒來的她,卻木無表情,不哭不笑,只是呆呆地坐著。
任他怎麼哀求,怎麼咆哮,她仍是那個沒有表情的表情。
後來,他讓孩子來見她。
但是——
「怎麼了?哥哥?媽媽怎麼了?」任隨汝怕了,媽媽以前一見到她,一定會抱抱她的。
「沒事的,媽只是累了。」任隨吾花了很多時間才安撫了妹妹,讓楊管家把妹妹抱出去。
「連你們也沒用了。」龍始失笑起來。
「是你的錯!」任隨吾指控。「我不管你對媽做過什麼,但好好的一個人,你卻把她弄成這樣!」任隨吾再小,也知道母親是病了,而且是精神出了問題。
「我就算有錯,也用不著你來指責我!」這小鬼連基本的長幼尊卑觀念也沒有。
「怎麼?你認為我沒資格?龍大少爺,別忘了我是任隨風的兒子,母仇子報,我比任何人都有資格!」
「而我呢?我是你爸!」龍始的心情已極度惡劣,經任隨吾這麼一搞,就更接近崩潰邊緣。
「你以為我會承認一手破壞我家庭幸福的人是我爸?」任隨吾冷笑。
「家庭幸福?開一家小咖啡店,賺的錢只剛好足夠維持家中開支,又有什麼幸福可言?」龍始冷笑的表情和任隨吾一模一樣,像得過分。
看著他冷笑,任隨吾瞪大眼睛,然後笑了,笑龍始的無知。
「難怪媽不要你,你根本不瞭解她。」任隨吾的聲音淨是挑釁諷刺。
「我怎會不了她——」
「哦,你瞭解她瞭解到連開咖啡店是她的夢想也不知道?」任隨吾因為得到優勢而笑。「一個人可以一圓自己的夢想,生活再苦也會幸福,何況我們生活根本不苦!」
我的夢想,是和最愛的男人快樂地過一輩子,開一間咖啡店平凡地生活……
龍始的瞳孔猛地收縮。
你連我追求的、要的是什麼也不知道……龍始,我們的差距太大了。
「你一直不瞭解她要的是平凡,一昧以為自己愛權勢、愛那種萬人之上的感覺,她必定會和你一樣,但你有沒有想過,媽媽要的是平凡?」
我有說過,龍始,八年前我就說過!但你又說了什麼?
他說了什麼?他……
我像是會為那十來二十塊前的咖啡而賣笑的男人嗎?
那時候,風的眼神是失望!
「她的出身你是知道的,有那種父親,你說她會想要權勢和金錢嗎?她要的,是平凡!」
所以昨晚明白了彼此之間仍有距離之後,她放棄了他?肉體逃離不了,就讓自己的心靈逃離,永遠封閉自己?
不可以!
他不准她這樣待她!面對面說清楚不可以嗎?為什麼她昨晚不說?為什麼要悶在心中?
但說出來,他就會諒解她、遷就她嗎?現在擁有的一切,不全是繼承而來,大部分是他掙回來的呀。這麼多年的心血,他怎可說放棄就放棄?他待她這般好,她就不能體諒他嗎?
對,她要體諒他,她一向體諒他的,一直是這樣的!她喜歡開咖啡店,他讓她開,開夠一百間咖啡店,甚至上市也可以,她喜歡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