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記得。」星眸微垂,翹睫眨搧,白玉瓏攏著眉心詳細憶道:「據說他那間綢緞莊開在一條本來不算熱鬧的大街上,但是開張後不久,生意格外興隆,一段時間下來搶了咱們不少客戶,使咱們店的利潤至少減了三分之一,林管事可急得直跳腳呢。」愈說,她眉頭皺得愈緊。
可惡,連生意都受了他的窩囊氣!
這一想,她臉色更沉悶了,「是怎麼?他店裡的東西比咱們的便宜,還是品質比咱們的好?」
「不,四爺店裡的綢緞、織錦、絲絹,每一正品質都跟咱們的不相上下,可價格卻貴了些。」
「他的東西比咱們的貴?」
「沒錯,怪的是,客人反而都喜歡買他們的東西。久了,看他們那兒比較熱鬧,買布的人潮就慢慢往那裡流過去,人氣一旺,街上就開始有了賣吃食的、刀剪的、胭脂水粉的……現在那條大街拜四爺的店所賜,已經自成一格,變成另一個小鬧區了。」
緊握熠扇,白玉瓏背脊發冷,一層薄汗沿著寒毛,慢慢地沁泛了全身。
真行!這男人是用了什麼方法?不但能讓一家才成立不久的新店穩定經營,甚至還造福週遭,撐起了一片天?
梁總管事繼續道:「杭州那兒,是四爺旗下所有事業的整帳中心。四爺此行興許只是去核帳,不過……小的擔心他不知道是不是又想出了什麼生意花招哪!」可別讓他們的綢緞莊雪上加霜才好……
白玉瓏以扇擊掌,當下決定,「梁總管,勞你去打點打點,近日我要下杭州一趟。」她非要去把關於那男人的一切都探個明白不可!
「是,小的馬上去辦。」
「還有。」她攔住正欲離去的下屬,「捎個信兒給杭州那兒的商行分支,要大伙仔細瞧著飄零四爺的動靜,任何消息都要隨時回報給我。」
「是,知道了。」才回身,梁總管事又旋踵過來,「對了,少爺,咱們旗下各家商行上一季匯總後的賬本已經給您送上了,您瞅瞅,要沒事就盡快回了唄。賬本是不能久擱的,各家管事還等著哪。」
她深吸一口氣,點頭,「我曉得。你去吧。」對喔,她得先把帳都對完才能出門。
梁總管事彎個腰,隨即退下。
熠扇輕敲了敲腦袋,白玉瓏仰頭一歎。
那一大落賬本啊……
當個豪富商賈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每個月底、每個季末、每個年終,那幾十本大賬冊裡的大總帳連袂而來,就算她對帳的效率高、速度快,也總會有用腦過度的疲憊感。
然而,只要一想到這世上還有「某人」,生意做得那麼大,肯定也正無法免俗地在滿房賬本堆裡辛勤奮戰,沒得偷閒,她心裡就平衡些了。
笑容微揚,她踩著輕快腳步往書房去。
殊不知,此刻身在杭州的那人,其實正倒在一張涼爽的籐織躺椅上,優閒打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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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理說,每逢會帳時節,都是各家商號老闆最忙碌的時候;然而對慶暖而言,這段時間,反是他最為閒逸的時候。
因為各家老闆正忙著盤點、清帳,沒空應酬,他也正好掛上「理帳」金牌,免去一切酬酢。可實際上,那些帳他壓根碰也不碰,全都丟給三哥慶熠這個「賬房先生」去打理,他這個「大老闆」則窩在三哥的府邸裡,倚著躺椅,在樹蔭下看書、喝茶、嗑瓜子、打瞌睡,享受清閒時光。
好比這會兒,才剛結束午覺的他,猶打著呵欠,睡眸惺忪。
晃晃眼,發現同一棵樹下,還有另一抹矯健身影,正伸展著因對帳而枯坐了一整天的酸疼筋骨,足足九頭身的身高,隨便一伸臂就能碰到頭頂的枝葉。
「三哥。」他喚了聲。
「喲,睡飽啦?四、爺!」慶熠回過輪廓深遂的俊美臉容,語調略帶義憤填膺。
這個可惡的老四,沒事把生意愈做愈大,害近年賬冊不斷增加不說,還把他擅長精準心算的小舅子借去幫忙查帳,造成他現在孤軍奮戰,眼力、腦力、體力皆透支,小子看見也不來幫個忙,反而大剌剌地在書房外乘涼睡覺!他在裡頭對帳對得天昏地暗時,每每抬頭往外一瞧,就會瞧見這個始作俑者賴在躺椅上,一派閒散的懶人狀,教他不禁恨得牙癢癢。
「唉唉,三哥,你別這樣板著臉嘛。」慶暖嘻嘻一笑,佯裝無辜,「昔日咱們王府裡最高大好看的美男子,可不適合繃著一張好像痔瘡發作的臉哦!」
「你──」慶熠瞟來一記白眼。「翠玦呢?怎麼沒見到她跟在你旁邊伺候著?」算了,還是轉移話題。對老四這種全然不知「罪惡感」為何物的傢伙發脾氣,根本是自討沒趣。
「她呀,我睡著前就讓她先下去歇著了。又不知道我要睡到啥時候,不想讓她在一旁罰站。」他站起來,伸伸懶腰。
「你對她可真好。」這傢伙,待姑娘家千般體貼,哥哥累死面前倒不打緊。
「你們倆什麼時候定下來?」慶熠若有所指地問。
「定什麼?」
「嘖,還裝傻?就是你打算什麼時候才給翠玦個交代呀!你把她搋在身邊那麼久,我就不信你心裡對她沒個想法。女孩家青春有限,即使她不提,你也不好讓人家繼續等下去吧?」
「等?」慶暖笑了笑,一聳肩,「我從沒要她等我什麼,若是想走,她大可隨時開口,我會給她一份該得的酬勞,以報她這些年來這麼盡心對我,可要再多……怕是沒有了。」
「你太自私了。」對四弟的回答,慶熠只能搖頭,「翠玦是你當年從青樓贖出來的,你想她能走到哪去?一個女子無怨無悔地依著一個男人這麼多年,存的是什麼心意,我就不信你不懂,難道就連『妾』這麼個簡單的名分,你也給不起?」
「給了名分,就是給了她管我的權利,可我還不想被人管。」仰望天際,他凝睨一片片映著霞彩的晚雲飛過,就像他,意花漂泊,從不曾為誰停留。
「不自私,哪來的自由?再說……像她這樣心思細膩的賢妻良母型女子,就該配個老實忠厚的男人才會幸福,嫁我,只會徒增苦惱。」 推托之詞!慶熠沒好氣地睨了四弟一眼,「那請問一下,要怎麼樣的女人,才適合你這種浪蕩子呢?」
「至少──要對味兒的。就好比……」一瞬間,白玉瓏的面孔在腦中閃了過去。
他微訝地笑了出來,不明白自己怎麼會突然想到她。
在外見多識廣,什麼蘇州第一美人、紹興第一美人、溫州第一美人……各地的「第一美人」他幾乎部見過,而白玉瓏這個揚州的第一美人……說實話,並不算最美。
可是,卻最特別。
她嬌艷美麗,但不溫柔撫媚;她有雙黑白分明的靈黠晶眸,但不見含情脈脈,倒是英氣悍然十足;她獨立自主、高傲自負,跟他所欣賞的小鳥依人、柔情款款是人竿子也打不著干係,卻不知怎地,教他一直惦掛在心頭……
「笑得那麼古怪,敢情是有了人選了?」慶熠挑眉。
美男子微微一哂,撫了撫臂膀,「啊……天色晚了,這風還真有點冷,進屋去吧。」雙手背在身後,他信步往長廊走去。
轉角處,一名俏美的溫婉女子盈盈而來。
「三爺、四爺。」翠玦朝二人欠身行禮,隨後利落地抖開掛在手臂上的外袍,為一身單薄的慶暖添衣,貼心的動作,是那麼理所當然。「三夫人已經在偏廳備好晚膳了,請爺們移駕,到廳裡去用膳吧?」 「好。腦袋睡飽了,胃袋倒空虛了。三哥,一起走?」
「你們先去,我回房把筆墨、賬本收拾收拾再過去。」慶熠招呼。
既是自家人,慶援也不多客氣,「那我們就先走一步了。」手扶著俏婢纖細腰際,他瀟灑離去。
燈光柔和的迴廊上,一男一女近身親暱地緩步走著,一片沉靜中,慶暖歎了口氣。
「翠玦,方纔的話,妳都聽見了吧?」
女子臉兒微微窘紅,「我……奴婢不是故意偷聽爺們說話的……」
「會氣我什麼都不給妳嗎?」他忽問。
翠映一怔,「爺……」美眸半垂,她輕輕一笑,「奴婢沒想要什麼,只要能一直伴著爺、伺候爺,奴婢就心滿意足了。」
不錯,她從來都不怕、也不介意他縱情一世,因為他說愛是件難事,生命中有愛就有痛,他寧可一生不沾惹,但求自在樂逍遙。
所以,她並非唯一得不到他給愛、給名分的女人,卻是唯一能夠時時刻刻傍在他身畔的女子,這樣就足夠了……
第七章
靜。四周真是安靜。
蟲鳴鳥叫,取代了嬌嗲媚笑;清風流水,取代了絲竹管弦;枝葉搖曳,取代了曼妙舞影……
呵啊──
偎在籐椅上,慶暖打了個大呵欠。
他可真是天生勞碌命,才幾天沒出門,即因為過度悠逸閒散而鎮日處於發昏打盹的情況,興或臥床榻、興或枕躺椅,他都覺得自己快要因少動而開始生根發芽了。這種閒得發慌的隱士生活,一年裡安享個幾天,也真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