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沁郡王先是冷聲數落過女婿種種罪狀一遍,要他立刻給個交代,否則他和德媛的婚姻,將就此告終。
只見鈺斂眉低頭,黯露愧色,長袍前擺一撩,便直挺挺地跪了下來,清清喉嚨,開始沉著地為自己的罪行辯白──
「這三年來,小婿沒能對夫人盡床第之責,實在是因為夫人的身子過於嬌弱,每每未及成事,便暈得不省人事,小婿幾次驚慌,也不忍再折損夫人,因此一直退避在外,盼夫人哪天身體好些了,再共成圓滿。
「只是,小婿並非清心寡慾的和尚,自然得要有個女人來伺候夜寢和日常,因此才收了侍妾。以小婿身為貝勒之尊,多少人甘願奉上閨女來逢迎巴結,我卻只挑了一個青樓女子,不外也是替夫人設想。因為那女人出身卑賤,永遠都只能是個低下的侍妾,對夫人的地位不會構成威脅。奈何小婿鎮日在外,無意間讓那女人恃寵而驕,買通了下人背著我在府裡隻手遮天、為非作歹,我渾然不覺,也無人告知,才會讓夫人受了這麼多委屈……」
德媛氣結,「你胡說!她的所作所為你全知道,你們還計畫好了把我哄下江南,那女人推我下船時你不但見死不救,甚至還幫著她逼我落水,你們分明蛇鼠一窩!」這個謊話連篇的男人!
見岳父母凜然的目光瞥來,鈺不惜把額頭住地毯上重重一磕!
「是我錯了,我對不住你!也對不住岳父、岳母大人!」激動的語調,聽來歉意十足,「俗話說:『溫柔鄉,英雄塚』,都是那惡毒女人夜夜在耳畔枕邊細語,才教小婿失了神智,給鬼迷了心竅,做出那種事來……」他昂起頭,其目噙淚,「請岳父、岳母大人盡予責罰,小婿絕無怨言!此番回府後,小婿定會力整門戶,此後專心一意善待夫人,再不會給任何人可乘之機,壞我夫妻情分!」
「這……」怡沁郡王遲疑地和妻子對看一眼,又朝女兒那兒望去。
不管怎樣,夫妻總該勸合不勸離……
這幾年,鈺在岳父母面前力扮泱泱君子,對德媛裝模作樣地體貼溫柔,讓郡王夫婦始終對他印象良好;尤其他那張好看的臉皮,和玉樹臨風的好風采,更是博得眾人對他讚譽有加,郡王夫婦對這女婿也相當滿意。如今女兒卻為了一個平民男子耍性子,連丈夫都不要了!站在父母的立場來看,實在是衝動不智,他倆都企盼女兒再給這樁姻緣一次機會。
「媛兒,鈺已經跟你認錯了,你……原諒他,跟他回去吧?阿瑪和你額娘以後會好好盯著他,不會讓你又受委屈的……」
「我不回去!」情況似乎不同於想像,德媛焦急起來,「阿瑪,當年我是情急之下才誤成了這段婚姻,而今三年過去,我對鈺仍是毫無感覺,您要我怎麼和他生活下去?」
「我們還有幾十年的時間啊!」鈺趕緊搶話,「幾十年,夠你重新愛上我,咱們能生幾個小世子、小格格,你會有一生的榮華富貴、高尚地位」
「我不希罕!」瞳光灩灩的杏眸怒嗔向他,「我愛的是杜冥生,我要和他在一起,我要跟他走!」
鈺沉下了眉眼,「你就非要跟那個一無所有的男人在一起?他不過是救了你一命,有必要讓你賠上一輩子給他嗎?」
郡王夫妻頗表贊同。「是啊!媛兒,杜大夫那兒想要什麼賞賜,我們都會盡量給他,你好好考慮,別毀了自己的一輩子呀!」對於貴族出身的他們而言,權勢、地位、財富,都是生活的基本條件,杜冥生不過是個身無長物的平民,女兒跟著他根本毫無幸福可言,徒然苦了自己而已。
情勢突然逆轉,德媛只得脫口道出:「我和他已經互許終身了!」
現場戛然靜止。郡王夫妻、鈺貝勒皆怔怔地睇著她。
她垂眸低語,「我們有過肌膚之親,我們才是真正的夫妻。所以,阿瑪、額娘,您們甭再勸了,我想鈺貝勒他不會願意接受,是不?」她瞟看臉上一陣青一陣紅的鈺,希望他能夠放她走。
一片俱寂中,鈺緩緩地,吐出他的決定。「沒關係,我不怪你。」激盪胸口的狂風巨浪,盡數埋藏在平靜的眼眸下。「聽說你先前失去記憶,直到最近才恢復的不是?想必你也忘了自己是個有夫之婦,才會做出錯事,所以我不怪你,你只管回來,往後誰都別再提這事。」
德媛瞠然,以為自己聽錯了;郡王夫婦則對女婿的包容大感欣慰!
怡沁郡王板起了臉,「好了,再過幾天,我們一道起程回京。媛兒,你就跟鈺回貝勒府去,往後日子還長,你們倆學著好好相處。既是夫妻,怎麼能為了一個外人便隨意離棄呢?」
德媛簡直不敢相信!「可是他──」
「他對不起你過,已經認了錯,而今你也對不起了他,兩人就此扯平,以後規規矩矩地過日子,不許再有二話。」
「阿瑪──」
看著女兒還想爭辯,郡王深重一喟。「媛兒,阿瑪這回為了你,傷了不少元氣,著實不想再為你的事操心了。阿瑪老了,也不知還能再活幾年,只有把你交給鈺,我才能放心。你若是執意跟那姓杜的在外頭漂泊,阿瑪和你額娘遲早會因為擔心你而病倒,你可捨得?你可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德媛心口一窒,「我……」
「是啊,你我的夫妻名分清楚載明在宗人府玉牒上,你想剔去貝勒夫人的頭銜,總要有個理由,不能想改就改。」鈺俊美的臉上掛了一抹淡笑,「難道你要跟宗人府說,你想和別的男人雙宿雙飛,所以不要丈夫了?將來要是傳出去,我所做過的那些錯事加起來,可能也不比你紅否出牆的事實還要難聽,屆時,你要岳父、岳母大人顏面往哪兒擱?」
此話一過耳,怡沁郡王背脊不由得一悚!
「鈺說的很對。」他使勁點頭,「媛兒,不許再胡鬧了。好好當你的貝勒夫人,杜大夫那裡由我去說,你除了貝勒府,哪裡都不許去,聽見沒有!」
「阿瑪……」天地忽然崩塌,重重壓止,德媛只覺得自己不停地下沉、下沉……
明天,只剩一片黑暗……
讓郡王拉起身來的鈺,直勾勾地瞅著她,唇邊的笑紋愈發深沉。
張開的網,已經捕捉到他想要的獵物了,他殘忍地笑看她的掙扎。很快地,他會將她的哀愁、她的絕望、她的泣血,擰成一種撕裂的甜美,慢慢、慢慢,滑下他的咽喉,直到饜足──
第十章
斜倚憑欄,還擁著嬌人兒觀賞窗外逢秋的庭園景致,然任桂花再芬芳,粉菊再清香,假山流水涼亭造景再巧妙,也引不開籠罩著兩人之間的凝重沉默。
急轉直下的劇情,從怡沁郡王口中傳進了杜冥生耳裡,讓他好些天來忐忑不安的心情,終於有了結果──
結果就是重重地摔下,美夢剎那間跌了個粉碎!
尖銳的碎片,刺進他的心、劃過他的眼,而他,得常著這份刻骨銘心的血和淚,獨自步往下一段旅程。
「你接下來打算去哪?」汲取著男子身上熟悉的淡淡藥草香,德媛輕問。
沉吟好一會兒,他才開口:「往南走。」
一雙蝶翼般的長睫,隨著眼簾更加低黯了。
中秋將至,郡王一行人眼看是沒法趕在十五日前返抵北京了,兩江總督於是巧心設下賞月宴,邀郡王、貝勒等人留下過節。中秋一過,他們便要動身北上回京城,她自是必須同行,而他……選擇了與她完全相反的方向,他要南下……
「愈是往南,就愈是不會下雪,對不?」清麗的臉蛋,勉強勾動微笑,「以前在京城,我最怕過冬了,因為不管屋裡擺了幾隻火盆,我還是全身發冷,手腳冰得像是剛從冰窖出來似的。可我又最愛賞雪,看著雪花片片飄下來,舉目所及就是一片純白,四周靜沉沉的,好似世上只剩我一人……」說著,她禁不住紅了眼眶,「我原先好盼望今年冬天能跟你一起過……我想跟著你取暖,同你一塊兒賞雪,想試試在一片雪白的世界裡,只有我和你的感覺,可──」
可如今這一切,都不可能成真了。他們必須各自分飛,她朝北,他往南。
螓首埋入摯愛的胸口,她痛哭失聲。
「可我真的捨不得!我捨不得你啊……我捨不得你孤單單的一個人生活,我想陪著你……如果當初不去認我阿瑪、額娘,或許就不會弄成這樣了……冥生哥哥,對不起……」
俊秀的臉龐,懸上了兩道清淚。他輕撫她柔滑的髮絲所綰成的髻,啞道:「別再說了。這件事……沒有誰對或錯。」
打從一開始,他愛上了自己所救的失憶女子,可有錯?記憶恢復後,她為了讓父親寬心養病而自承身份,又焉有錯?現在她的丈夫要回自己的妻、她的父親希望女兒過得好,而希望他這個梗在中間的第三者成全退讓,誰能說有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