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爺……」福晉眉目也跟著黯下。
正當夫妻倆一同淒淒悲歎時,房門忽爾響起輕叩。
「進來。」
門欞推開,一名玲瓏女子輕盈步入,隨即反身掩緊門扉,模樣有點緊張,不予敬稱、未欠身道萬福,只是慢慢朝他們走來。
郡王夫婦對她打量一番,互望一眼,顯然彼此都不識這個相貌婉麗、亭亭似玉的女孩。
愈是走近,德媛愈是淚眼朦朧。
幾年前出嫁後,她便很少有機會回府探望父母,即使年節難得重聚,她也總是螓首低斂,顧著強顏歡笑,卻沒有好好他體察阿瑪、額娘這些年來染上髮絲的霜華,和催畫在臉上的歲月紋路。現今榻上的阿瑪病體憔悴,不復以往威風凜凜,額娘也消瘦不少,看在眼裡,真教她割心至極!
「阿瑪!」她愴然淚下,撲跪至榻前緊握住郡王的手,瘖?哭喊。
「啊?」郡王夫婦不約而同地愕住。
怡沁福晉不敢置信,纖指顫顫指向丈夫,「王、王爺,難道是你在外頭──」
郡王慌忙把手抽了回來,高舉喊冤,「我沒有!」
「那,這是誰?」
「額娘、阿瑪,您們真認不得我了嗎?我是媛兒呀!」昂起皙嫩的小臉,德媛拉過郡王和福晉柔軟的掌心,貼上淚痕縱橫的面頰,提醒他們共有的回憶,「額娘,您常說倘若我的臉蛋再圓潤些,肯定比歡格格還美上幾分的,不是嗎?阿瑪,您也常笑說不用幫我摘月亮,因為我的眉毛就是兩道新月了,您還記得不?」
「你……這是……」郡王夫婦怔然。句句都是往昔三人在晚亭下,乘清風、品香茗的笑語……
「你……是媛兒?」仔細一覽,這眼耳口鼻確仍依稀相仿,只是比從前更加豐美、更加光彩……
「是我,真是我!」德媛站起身,仙姿翩翩地旋了幾圈,淚中帶笑,「您們瞧,我的身子骨現在很健康,和以前病奄奄的模樣完全不同了。」她又拉住他們,「阿瑪,額娘,我真的是您們的媛兒,我還活著!我被人推進河裡,被人救了起來,還養好了身子,只是有段時間失去記憶,現在全好了!」
「被人推進河裡?可鈺告訴我們,你是意外落水啊!」福晉靠近她,每多看幾眼,心底的疑問便更加淡薄,幾乎能確定眼前正是讓他們懸心了好久的女兒,德媛。
「他撒謊!」德媛恨恨說道。
外頭,天際問的彩霞,從繽紛緩緩轉至濃素,如墨般的深黑漸次渲染,當最後一道陽光消失,黑夜便領著寒颯秋涼,佔據了大地。華美的客房裡,氣氛凝肅。
床榻上的郡王神情嚴凜,福晉滿臉心驚,剛訴完這些年來所經故事的德媛,則花容淡然。
攬著女兒,福晉掩面哀泣,「媛兒,我可憐的女兒!額娘真不知你這些年過得那麼苦……要早些知道,我和你阿瑪哪會捨得讓你在貝勒府裡受那種委屈……」這些年,他們只知鈺貝勒有一寵妾,卻不知那女人囂張跋扈若此,竟把德媛活生生踩在腳底下過癮!
郡王攫緊了被角,甚是氣惱,「這個伊博圖·鈺真是好大的狗膽!居然敢這般待我女兒,還對我扯謊?」
福晉趕著知悉後頭的景況,「後來呢?後來你落水了,是怎麼熬過來的?」
「無巧不巧,我讓神醫杜冥生救了起來,不過一時失去記憶,忘了自己名姓和身份,所以沒能托人通知王府,害阿瑪、額娘為我操心。」
「神醫救了你?」福晉又是一訝,「真是佛祖保佑!他救了你、醫好你,現在又來救治你阿瑪,還把你帶回我們身邊……真是個佛菩薩!咱們該好好謝他呀!」
「額娘,他不只是救了我,給了我健康,他還對我很好很好,這世上,我想不會再有比他更好的人了。」話中沁出的甜意,芳容浮現的淺笑,芳心的陶醉與怦動,不難理解。
「媛兒?」福晉探問。
母女連心,德媛也不對娘親隱瞞,微低下頭,咬唇一嫣,「我……很愛他。」紅熱的雙頰,羞澀的模樣,儼然就是個情竇初開的小女人。
郡王訝異,「媛兒,你……」這這這……女兒已經羅敷有夫,是一個地位尊貴的貝勒夫人,怎能封別的男人有分外之想?更何況,對方雖是讓人景仰的名醫,可也不過是個布衣平民啊!
「我不會再回貝勒府了,我想跟他走。」明亮澄澈的晶瞳,有著堅毅的神色。「我從來都沒有喜歡過鈺,和鈺之間,也到此為止,女兒希望阿瑪能代我做主,讓女兒追求自己想要的將來。」
領略到女兒難以動搖的心意,郡王雖覺有所不妥,仍只能暫且長聲一歎。
「等我身體好些以後,找鈺過來,咱們再一塊兒說個清楚吧!」
☆☆☆
德媛出現的消息,像一顆從天而降的隕石,所有人的心湖,都因她而擾起了一圈又一圈不平靜的漣漪波瀾。
郡王夫婦,不消說,自是驚喜非常。
兩人僅有這麼個女兒,能找回來,已是萬分慶幸,何況女兒還褪去了昔日的虛荏骨感、蒼白削瘦,換上穠纖合度的體態、嬌柔秀麗的臉龐,舉手投足風華照人,足令父母引以為傲!而怡沁郡王在愛女尋獲後,心頭不再憂躁,加以良醫妙手,身子迅速康復,一場風波看來即將雨過天青──雖然女兒和女婿這段婚姻還是有點令人頭疼。
始作俑者鈺貝勒赫然得知此事,驚懾不已。
原以為早該消失的妻子竟還活著,自己的罪行將要被揭發,他心慌了好一會兒,可念頭一轉,思及那朵丰姿迷人的花兒原來就是自己的妻,旋即又竊喜了起來。天生只知道自私自利的他,眼見曾遭自己鄙棄的璞玉,在經由拾得的人一雙巧手精雕細琢而變得艷絕美絕後,便開始斟酌計較,該如何把這尊白玉人兒搶回來佔為己有──她本該就是屬於他,他不信自己拿不回來!
乍聞芸生就是媛格格,杜冥生驚詫至極。
猶記她許身予他時,還是冰清玉潔之身,他早認定芸生只是雲英未嫁的千金閨女,故而聽聞已為人妻的郡王女兒同樣落水失蹤,他也不曾把「郡王女兒」這身份套到芸生身上。不料一轉眼,她就多了父母、多了身份,還多了個……
丈夫!
面對如此巨大的落差,他開始懷疑,她還會想要他嗎?知道原來自己身為高貴的格格,她會願意放棄一切,同他雲遊四海嗎?更甚者,她有個身居高爵的丈夫,她還會想跟著他這個平凡的布衣平民嗎?
「冥生哥哥。」佳人輕喚,他旋首以望,一抹似彩蝶般亮麗的纖軀朝他奔來,帶著淡雅的茉莉花香,投入了他的胸懷。
懷中的她,已換回了綴有翠扣金絲的旗服,足踩精繡的花盆底鞋,纖指套著滿州貴族特有的尖細指套,還佩叮噹,迥然不同於以往,卻……很適合她。
男子收緊長臂,為兩人有些茫然的未來感到心慌。俯首聞嗅著伊人幽馨的髮香,他耐心地聆聽她娓娓道出自己的過往,以及和鈺之間的一切。
「我已經請阿瑪做主,允我終止和鈺貝勒這段姻緣,不再回去貝勒府,也不再當他的夫人了。阿瑪對鈺的所作所為也很不滿,而且他向來疼我,我想,他會答應讓我離開鈺的。」仰起讓愛人胸膛煨得暖紅的俏臉,她眼裡閃耀著燦爛的明天。「給我一點時間,等離開了鈺以後,我就跟你走!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
「我還是會繼續過著布衣、布鞋、糙米飯的生活,這樣,你也肯跟?」
她毫不猶疑,晶亮的眼眸閃呀閃,「我跟!」
無盡的欣喜在心頭湧動,也滿溢在他微揚的嘴角。他的心跳有些加快,貼在胸前的她,是否聽見了?
「跟我到了外頭,就沒有亭台樓閣、錦衣玉食,身旁沒有丫鬟伺候,這樣也沒關係?」
她笑著,白軟的小手捧住他俊逸的面容,把他拉彎下腰,將兩片豐嫩唇瓣覆上了他的,以一記輕若羽毛拂過的淺吻為答覆。
「我只要你。」
如沐春風的喜悅,刷過杜冥生體內每一寸,也悠柔地送走了一切不定的疑問。
「我想,我明白了。」他掠來小女子的芳唇,大掌攬過纖細柳腰,讓兩人軀體緊緊貼合,回報給她更深刻的纏綿。
他嘗過孤獨,她飲過寂寞;他是烈日下一具凜傲的身,她是蒼月下一抹脆弱的影。滾滾紅塵中,他們惟對彼此眷戀。只因,形影不可相離。
☆☆☆
秋意濃,煙波林野淨是枯黃落葉鋪滿小徑,江南的秋色,不若北方那般蕭颯肅殺,卻似含水盛盈的美人眼瞳,一雙秋水蕩秋波,教人不禁醺然其中。
然而此時兩江總督的偏廳裡,卻沒有人有半點賞秋的興致。
廳上,怡沁郡王和福晉高坐,歷劫歸來的德媛就伴在母親身側;廳央,英姿翩翩、容貌豐俊的鈺貝勒昂鋌而立,神色自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