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殿堂裡,宰輔一番明諷暗喻的說詞分明是要東祈在今天給眾人一個交待,要是辦,就能證明他的大公無私,若是不辦,就是他這個少主有意包庇奸細,讓宋軍無所顧忌的侵犯,換句話說,引起鬼域內亂的責任盡在這位少主一個人身上。
「看來宰輔的聽說可真不少。」森冷起來的面孔在在表示東祈相當不悅的情緒。
這個人已經鬥膽到公開威脅他,他很懷疑還有什麼事是宰輔不敢的。突然發現,他對宰輔這個人一點也不瞭解,以前只認為這個自願來投靠的人有點本事,也替鬼域立了不少功勞,現在覺得好像變了一個人似的,鋒芒逐漸露了出來,連直視他的目光都不掩強烈的挑釁。
很好,他喜歡這樣的對手。
「臣一心只為鬼域好,若是少主覺得臣說的話有所冒犯少主,臣甘願受罰,但請少主也以鬼域的存亡為重。」
「臣等希望少主以大事為重!」
以退為進,宰輔伏跪到地上誠惶誠恐的說,不少跟進的人也有樣學樣的跪倒在地上。
「這件事還有諸多疑點尚未證實,我會給大家一個交待,要是處死一個細作能給鬼域帶來什麼好處我早就做了,用不著你們提著頭來諫言,沒事你們可以退下了。」坐回椅子上,他表明了不願對此事多談,相信聰明的還是大有人在。
殿上的人心裡很清楚惹怒少主的下場會是什麼,也都摸著鼻子識趣的離開,連頑固的宰輔也自行的退了出去。
「鬼方。」
「少主有什麼事嗎?」站在大理石椅旁,鬼方很認命的站出來,瞧著面無表情的主子。
「沒事不能叫你嗎?」一張冷臉轉移了方向。
「小的怕少主又要去……」只要少主勾勾手指頭,他鬼方也知道少主在想些什麼,剛剛看那些大臣堅持的模樣,差點以為少主會把那些不怕死的全拖下去宰了。
「既然知道還不快去準備。」
「可是這個時候又要去看她……要是被知道、被知道……」有時他真搞不懂,少主實在沒必要為了一個敵軍的女人得罪一干大臣,何況現在大宋的軍隊直逼鬼域而來,更應該給宋軍來個下馬威才對。
「我知道該怎麼做,我只是……」
這幾日,幾次都忍不住的去看她,她那對哀傷的眼睛不斷的浮現,直瞅著他,就和那晚一樣。她應該要恨他的,而不是只帶著哀傷看他,他突然痛恨起自己的身份,痛恨自己為何就不能假裝什麼都不知道,他也想如大家的願將細作處決,但他更清楚自己辦不到的原因何在。
「想見她。」這只彩蝶,他該怎麼留住?
鬼方歎了一口氣,明白主子的苦,也只好下去張羅,愛這個東西啊,還真是害人不淺哪。
***
幽靜的地牢區隔成兩邊,一邊是陰濕的水牢和一些鐵鏈刑具,專用來對付犯下重罪的犯人。
被關在水牢裡的人幾乎下半身全泡浸在水裡,剛關進來還有力氣吼的犯人被濕氣侵襲久了,也成了標準的活死人。陰風陣陣之外還更加淒涼可怕,隱隱約約會聽見從水牢裡傳來的哀嚎聲。
相較於水牢,另一邊是乾爽的牢房,一般搶人、偷錢罪刑不大的人全關在這兒,這一區簡直比鬼域的大街還要喧鬧,犯人敲打牢門和看守的牢頭沒斷過的怒罵聲一句比一句還要不堪入耳,肥大的老鼠和骯髒的蟲子高興的在人的腳邊四處爬動。
越過幾間刻意空出來的牢房,位在地道的最後一間牢房看起來比起其他乾淨許多,被關在裡頭的人甚至不必和一堆人硬擠在又髒又臭的乾草堆裡。
滴答的水聲沿著石壁滑下,敲響了樓板也濺濕了一地,好久沒飽餐一頓的罪犯才沒空管地濕不濕、牢房裡臭不臭的芝麻綠豆事,他們只知道肚皮餓得可以吞下一整頭牛,張大的眼珠正眨巴眨巴的盯著一路飄過去的美食,拚命的多吸幾口空氣中飄著的肉味,鼓噪的想爭取那些令人垂涎三尺的食物,堅固的鐵牢在幾十雙飢渴拍打的手中搖搖晃晃,有壽終正寢的危機,讓那個看守地牢的牢頭忍不住的抱怨起來。
「我說阿方,你沒事這幾天老拿這些東西來幹嘛?那女人是誰啊?都被關到這裡來了還每天有魚有肉的,你不知道這些人是看到肉比看到女人還興奮嗎?是存心要我喊破喉嚨是不是?通通給我住嘴!」看守牢房的牢頭正好是鬼方的叔父,聽到越來越大聲的鼓噪,最後兩句是向犯人吼的。他又不耐煩的用棒子敲了鐵牢幾下,要這些餓死鬼閉嘴。
「別多管閒事,看好你的犯人就好了。」
被叔父攔下來的鬼方不耐煩的說著,身後跟了個戴著大斗篷連頭都蓋住的男人,從佝淒的模樣和露在帽子外的灰色落腮鬍看得出來是個老人,手裡捧了一個大托盤,上頭魚鴨肉一樣也不少,還精緻得可以,看得一整排的犯人口水都能流成一條小溪了。
「你這沒大沒小的死小子!」牢頭跳起來敲了鬼方一記響頭,引來鬼方嘟噥的抱怨。
「人紅了也不關照阿叔一下,快請少主幫我調個地方,成天看這些人渣就討厭,害我連吃飯的胃口也沒有,咦?這塊雞看起來挺好吃的,我吃一口……」
「喂!吃一口會死啊?」收回被打痛的手背,牢頭不高興的瞪了鬼方一眼。
「這是少主要給裡頭那個人吃的,阿叔你要是吞得下去就拿去。」看來鬼方比自己的叔父還不願意來這裡,一臉的哀怨。
「嗟!別拿少主來壓我,好歹我跟鬼王也有點交情,不然你以為你們兄弟是靠啥本事跟在二位少子身邊,想當年我和你阿爹……」
老人用手裡端的盤子推了推鬼方,鬼方趕快打斷這個還要回憶往事的叔父,這幾天飽受被口水毒害之苦後,他才知道男人的舌頭也是可以很長的。
「阿叔我不跟你說了,走了。」鬼方吆喝了後邊的人跟上,表情則繼續哀怨下去。
「沒情義的東西,連聽句話的耐性也沒有……」說得不過癮的人碎碎的念著,棒子又往鐵牢敲去。
走到地道的最盡頭,鬼方將鐵牢的門打開,讓老人捧著食物一起進來,原本就狹窄的牢房一下多了兩個高壯的男人,顯得更小了。
坐在石床上,雙膝曲起的人並沒有將臉轉過來,仍是靜靜的將頭枕在膝上。
面對沒有反應的樓輕舞,鬼方不知道該怎麼開口來勸她,這幾天她都是一個樣,不吃東西也不說話,想餓死的話他是不會干涉,但為何他要負責讓她把東西吞下肚咧?
腰背又讓盤子給推了推,他結結巴巴的開口。
「舞姑娘……這個、這個……我知道啦!」忘了後頭的人是誰,回頭低唸了一聲,被一雙眼睛給瞪了回來,他只好認命的當傳話筒。
「你多少吃一點,少主他也不想看見你這個樣子。」
一直靜默的人似乎是在聽見「少主」這兩個字才有反應,抬起臉,空洞的眼神望著有光線的地方,略白的臉顯得憔悴。
「你慢慢吃,要是還想吃什麼你可以跟啞奴說,他會替你去準備。」鬼方很快的鑽出牢房,盡本份的在鐵門外把風。
鬼方出去後,牢房裡一陣長長的沉默,老人就像前幾天一樣,將盤子擺在她旁邊後就坐下來,和她一樣安靜的盯著自己的手。
又沉默了一陣,一雙筷子橫在她面前。
看著眼前的筷子,樓輕舞的唇動了動:「謝謝,我不想吃。」
老人的手還是堅持的將筷子拿在空中,硬要她拿去,盯著竹筷,她發乾的眼眸突然希望坐在身邊的是另外一個人,唇邊扯起一抹淺淺的笑。
「你真好,要是他也能來這裡……」未竟的話吞了回去,她還在奢望什麼?就算東祈來了又如何?她也只會在他眼中看見憎惡罷了,那又有什麼好期待的呢?
所有的希望突然止住,抿直的唇帶走短暫的幻想,當她再度開口,語意依然平淡。
「我知道他恨我,在我什麼都沒對他說時,他就急著恨我……」閉上眼睛,她將心庭那雙快要模糊的黑眸努力地拼湊起來,怕遺忘曾經施捨給她的溫柔。
「但我還是愛他。」
身旁的人為之一僵,擱在雙腿上的十指忽然握起,強忍住因這句話所帶來的激動與錯愕。
她怎麼可以……怎麼可以這麼輕易地就寬恕他?
「可以聽我說個故事嗎?關於一個小女孩的幸福……」
她的眼仍是閉著,讓褪色的記憶一點一滴的回到腦海裡,就像昨日才剛發生過的,曾經一度溫暖的將她包圍起來,就算坐在旁邊的只是個單純的陌生人,她仍想重新溫習一次有家的感覺。
「有個小女孩,在她一小塊天地裡,爹和姐姐就是她全部的幸福,這雙溫暖堅固的翅膀小心的呵護著她,讓她無慮的茁壯長大,沒人告訴她被翅膀隔絕起來的外面是怎樣的世界,直到那一年……」那晚,大夥正開心的吃著爹托人從江南帶回來的糕點,等人嚐新的糕點還來不及被人稱讚,便被血給換上了新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