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桐回過神來,臉上一紅,赧然道:「沒什麼。這詩──做得真好。」
看他未語臉先紅,秋別多多少少猜出他方才在想什麼,笑道:「桐少爺一表人才,老太太一定會找一個品貌出眾、門當戶對的千金小姐,給你做媳婦。」
被她看破心事,周桐滿臉漲得通紅,又不能分辯,他想一輩子長相廝守的人就是她。他對秋別敬如天人,這種念頭頂多是在腦子裡胡想亂夢,不敢說出,怕褻瀆了她。在他的心裡,秋別無所不能,又聰明和善,而他什麼都不會,憑什麼匹配秋別?
「不過呢,你得先讀好書再說。」秋別點明他,不可因為慕少艾而荒廢課業。「等你考取功名,再加上我們周家家大業大,想娶什麼樣的姑娘都有。男子遲點娶親也無妨。」周桐唯唯受教。
臘月快過年時,周老夫人感染了風寒;本來只是一點小病痛,卻不知怎地病勢逐漸加強,冷一陣熱一陣,冷的時候幾層棉被都蓋不暖,有時卻燙得像火爐。請了好幾個醫生都無效,什麼人參、靈芝都吃下好幾斤,卻不見半點起色。把秋別和周桐急得像什麼似的。
雙梅城內有名的大夫來診治,都說不要緊;奇怪的是,不論投下多少藥石,周老夫人的病不但不見好轉,反而更加嚴重。堪堪快過年時,身上的肉全瘦干了。是這樣教人焦心的情況,周桐的學業因而延擱下來,和秋別兩人衣不解帶守在周老夫人床前,隨侍湯藥。
這次過年,格外冷清。以往都會請戲班唱鼓兒詞的到家中熱鬧,周老夫人病中需要安靜,連帶那些吹吹打打一併取消,也不整頓裝新,只略略打掃一番而已。
除夕晚上,周老夫人突然暈厥過去,同仁堂的惠大夫趕了來,交代灌下獨蔘湯,托起周老夫人手腕一搭,又翻翻她眼皮,搖了搖頭,避到外頭對周家人道:「你們快準備辦後事吧,病人有什麼還未交代清楚的,趁這一時三刻說一說。」搖搖而去。
「娘──」周紹能顧念母子親情,到底激出了一滴痛淚。用衣袖拭拭眼角,顯得無比傷心似的,對眾人道:「進去吧,看看老太太有什麼話要說。」率先進屋,周晃三兄弟尾隨魚貫而入,把周桐當作透明人一般,丟在後頭。
秋別默默看在眼裡,走到他身旁低聲道:「咱們也進去吧。」周桐淒淒惶惶的點了點頭。
進入懷桐院,周紹能等團團圍住了周老夫人病榻,一口一聲「娘」、「老太太」,叫得好生關切。
周老夫人幽幽睜開雙眼,眼前滿床的人,認清了沒一個是真正貼心的,開口喚道:「不華、秋別。」
聽周老夫人叫喚,站在穿門邊的秋別忙應道:「我在這兒。」拉著周桐,眾人只有讓出一條路。
周老夫人招招手,要周桐坐在床沿,凝目深深看了他憂愁滿佈的臉龐一眼,道:「好孩子,你真像你爹。」語中充滿唏噓。對秋別道:「妳把紅木箱子裡那個紫檀盒子拿來。」
秋別取了來,放在床頭,柔聲道:「老太太,盒子在這兒。」
周老夫人拉過周桐的手,道:「周家所有的田產地契全都在這,現在我把它交給你,以後你就是周家的主人。」
此語一出,眾人都是一驚。只有秋別神色不變,像是早已預知此事。
「這……」周桐一時難以相信,結結巴巴道:「我──我不行。」
周老夫人手一緊,臉上登時現出焦急凝重的神情,周桐竟覺得手上發疼,可見她心中之在意。周老夫人一字一句道:「這是我最後的心願,難道你連一個將死之人的懇求也狠心不從嗎?」周桐好生心痛,滴下淚來,叫道:「奶奶──」
「秋別。」
秋別忙道:「我在。」周老夫人顫巍巍伸出手,秋別連忙伸手過去讓她握住。
周老夫人左手將周桐的手拉過,覆在秋別手上,道:「我把不華交給妳,他有什麼不懂的,妳儘管教導他,別因為他是妳主子,妳就縱容不理。這點妳辦得到嗎?」
這已儼然在托孤。秋別雖然堅強內剛,一再告誡自己不要面露哀戚,但是周老夫人十數年養育教導之恩,如母如師,恩情山高海深,如今即將撒手人寰,教她如何不傷悲?
秋別雙目含淚,啞聲道:「老太太放心,但教我一日在生,一定好好輔佐桐少爺把周家撐起來,光大門楣。若我違背今日之言,教我粉身碎骨,死後打入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毒辣的咒誓顯示她破釜沉舟的決心,在場之人聽到她這麼狠毒的詛咒自己,都打了一個冷顫。
「好,好。」周老夫人又是歡喜,又是心疼,道:「不枉我疼妳一場。妳原也不用這麼起毒誓,對妳我還信不過嗎?不華交給妳,我最放心。」
一口氣忽然喘不上來,眾人齊聲驚呼。周老夫人一張臉慘白如紙,似已大去,秋別忙去探她鼻息,卻還有氣,好半天才又張開眼來。
環視眾人,各各心腸不一;周老夫人自知大限已到,等自己歸天之後,這些人會怎麼對付周桐?她雖然把秋別安排在他身邊,但秋別只是個婢僕,位低人輕,眼下眾人敬她三分,全是有自己在背後撐腰,之後又是怎樣一番局面?
只覺身內一片空蕩蕩的,魂靈兒似乎快飄出體外,知道這是要死去的先兆。周老夫人睜大雙眼,道:「城外的田地,周晃、周暉、周普各有一份,你們好好侍奉雙親,也足夠了。我把家產交給不華,是因為他能守成,不是我偏心他。你們從小享受慣了,驟然暴富,我是怕周家基業就毀在你們手上。不華宅心仁厚,不會虧待你們,盼你們看在同氣連枝的血親分上,能夠一同興旺我們周家。」說完氣微聲息,緩緩閉上眼睛,與世長辭。
「奶奶!奶奶!」周桐驚呼,周老夫人全無回應。
周桐心傷難以自己,伏倒在周老夫人身上,放聲大哭。秋別淚如斷線珍珠,她這無聲而泣比痛哭流涕還沉痛太多。後頭周紹能等人因自己所分太少,全忘了至親死亡,應該略表哀矜,還站在原地,有的驚愕,有的含怒。
突然牆外傳來辟哩啪啦的爆竹聲,此起彼落,絡繹不絕。牆內各懷心機,牆外卻是一歲已過,梅蕊迎新。
板蕩識冰心
周老夫人的喪事本該由周紹能來主事,他推說近來身子不適,不宜太過操勞,將事情推給秋別去做。秋別不發一言,遣陶慶平去請高僧高道來做超薦法會,鐘鼓鐃鈸,大鳴大敲,誦經洗業。
周紹能只有第一天做法事露了一下臉,之後就不見蹤影。周晃三人亦有樣學樣,如法炮製。靈前只周桐、秋別、金開披麻戴孝,為周老夫人服喪守靈。
做完七七,秋別在頭上別了一朵白花,為周老夫人帶孝。白衣白褲,清瘦之餘顯得份外動人。
喪事告一段落,秋別搬出懷桐院,把屋子讓給周桐住。懷桐院旁還有一間小屋,是下人住的,她將自己的被蓋用品移到裡頭去。
周桐覺得鳩佔鵲巢,想搬出另找地方住,秋別阻上他:「這兒本來就是你住的地方,哪有主子不住大屋,反要讓給下人的道理?」周桐還是不肯,秋別一句話堵住他:「老太太臨終前說什麼來著?她要你聽我的話。這第一件事你就跟我爭,老太太地下有知,豈不心寒?」周桐方始默然。
周老夫人葬在周家祖塋,周桐每天早上必到祠堂焚香祭拜,弔念追思。七七過後,秋別找了個時間和周桐說話,這些日子她忙裡忙外,面上頗有倦容。
她要和他談的是學業上的事,以前他讀書的辰光只有上下午各一個時辰,她要他再各加一個時辰,課業則聘請外頭的西賓來教導。
一聽秋別不教他,周桐急了:「秋別姊姊,是我哪裡惹妳生氣了嗎?妳才不肯教我唸書。妳告訴我錯在哪兒,我一定改。」
秋別柔聲道:「你沒犯錯,我沒生你的氣。只是老太太把你交給我,我得打起精神替你主持家務和大小生意。你現下唯一要做的就是用功讀書,我怕我冗事太多耽誤你的課業,才請外頭的夫子來教你。你若真心體諒秋別姊姊的難處,就好好唸書,好嗎?」
秋別不是厭棄他,周桐心放下一半,但不能得她親炙,心中頗為悵悵。秋別有她的苦衷,自己也不好過於勉強。
請來的龔老夫子,年已過半百,鬚髮灰白,頗為和善。以前周老夫人聘他為秋別啟蒙,這番重上周府來教導周桐。周府失孫的消息在當時是城內周知的大消息,如今周桐長大成人安然回府,周老夫人卻撒手而去,不免令他有好事難圓的感歎。
秋別受周老夫人遺言所托,代周桐掌管家務。周紹能那邊的人,因不服周老夫人將偌大家產交給周桐,怨聲不絕,又恃周桐是個好欺侮的,就做得過分,他也不致敢如何。對秋別就不如以往周老夫人在世時那般尊重,時常語帶譏刺,夾槍帶棒的克毒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