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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頁     沈思瑜

  我卻是充耳不聞,仍不斷不斷地叫喊著。「爸!爸!爸!」

  他的臉頰上、頸上滾出豆大的汗珠,暴著青筋,用無計可施的雙眼直瞅著我。

  我快速地垂下頭,抱著頭叫喊、哭鬧,就像所有身邊能夠呼吸的生物,都干擾到我的生存頻率了。

  我踢走所有試圖接近我的人,不斷地扭動著身軀。

  「怎麼辦?」慌亂中,不只一個人提出這個問題。

  「陳醫師,怎麼辦?」一位聲音清麗柔軟的小女護士提著嗓子問。「我去拿……」

  被問話的醫生很快地知道她的意思,沒聽完她的提議便阻止。「不必。」

  他的聲音平靜、沉穩,全然胸有成竹。「我們離開吧!讓她去想一想、靜一靜……」

  「醫生……」中年男子顯然不放心。

  「范先生,相信我,嗯?」他拍拍對方的肩。

  然後我知道,人,一個一個地散去。

  可是我仍舊不肯抬起頭,害怕的縮著全身,就像一公分之外有高壓電似的。

  我是誰?我誰都不是。我只是存在於世界上的一個分子而已,沒有過去,飄茫的現在,抓不住的未來?這,全只因為我失去了記憶。

  沒有記憶的我,靜下來了,卻莫名地流淚,因為記憶和感覺分離了。

  強烈的悲傷,超越記憶而存在著。

  微涼的空氣中,只有我的綴泣聲。

  很久以後……

  如果我的肌膚對每一個呼吸的生物感覺都是如此敏銳,那麼,我清楚地知道,有人走進來了。

  腳步很輕,但確實是。

  「嘿!」他喊我。

  我聽了,好奇地從手掌中睜開兩隻半開的眼睛來看他,是一個陌生人。

  唉!這時候對我來說,誰不是陌生人呢?

  他沒有立刻對我說話,只對我禮貌而節制地笑著,這個微笑的力量,很快地得到回應。

  不強烈誇大的動作或表情,使我容易放得下心。我對他笑,只因為他對我笑了。

  「嘿!」我學他,不過是為了好玩。

  因為我對他一見如故,好像以前都跟他這麼玩的呢!

  難道不是嗎?我一定和他認得的,不然,他為何會進來看我!我只不過是一個失憶的病人罷了。

  「你為什麼哭得眼睛紅紅的?」他發出無辜的、不捨的聲音問我。

  這的確是個奇怪的話。他的語氣就像一個我認識很久很久的死黨,還已經聊了好多話似的。

  奇怪?人初見面,不該先自我介紹,問清對方的身份嗎?(雖然他是對我問不出答案的。)

  「因為我不知道我是誰。」我「居然」坦白告訴他!雖然很荒唐,很可能被人笑之以鼻,我卻不認為他會如此覺得。

  他讓我覺得他單純的是一個朋友。

  「我失去記憶了。」我補充道。

  「看來……你可比我幸運多了。」他半是安慰我,半是自嘲自解的道,丟下一團迷惑給我。

  「我……比你幸運?」我全然不懂。

  「是的。」慢慢地,他移動身軀,走向落地窗。

  這是間不錯的病房,窗外蕩著白花花的陽光,很是動人。除此之外,街上的車子、房子、綠樹,一一排列在陽光底下。

  還有人。

  「你看,有對戀人在吵架呢!」他指了指窗口外,也不知是真是假,我不能移動身體,伸長了頸子也看不見。

  姑且相信吧!他騙我「窗外有對戀人在吵架」對他有什麼好處呢?

  他又逕自接著說;「如果有一天他們和好了,他們一定會恨不得忘掉今日對彼此傷害的事。」

  「你的意思是,你的過去不快樂,卻又忘不了嗎?」我問。

  「大致上是這樣子的。」他回答。

  「你想失憶嗎?」

  「恐怕是,我想是吧!小姐。」

  「但,總有一兩樣是你不願忘記的吧?有吧?」我緊追著問,對我來說,我不肯,也不願忘記所愛的人。我想明白,是否別人也會如此想呢?

  他怔著,看了我一下,方能釋懷地笑著回答:「當然有。」

  「你認得我嗎?我們『曾是』什麼關係呢?朋友嗎?親人嗎?你可以告訴我嗎?」

  「如果我是你生命中夠份量的人,你總會把我記起的,總有一天……如果我並沒有如此重要,那麼,成為你永遠失憶的那一部分又如何呢?」

  「好吧!」我不是很能理解他這樣的想法,但既然他不願說,我又能如何呢?「至少告訴我,你是朋友,還是敵人呢?」

  「朋友。」他不假思索就回答我了。「當然是朋友!」

  我開懷地一笑,看著他——我失憶後的第一個「朋友」。

  那種感覺很舒服,朋友——一個足夠拿來依靠的名詞,那麼震撼性地燒灼著我幾近絕望的心。

  而且,他是認得我的,認得失憶前的我的。

  「過來好不好?」我用邀請的眼光看他,拍了拍床,忍住每一個毛細孔的疼痛,稍稍移開一點不大的範圍,示意他在我的身邊坐下來。

  他滿是疑惑,但是順從我的邀請。

  「告訴我,我是怎樣的人?」我仰著頭問他。

  「和現在一樣,有一點皮……」

  「皮?我有嗎?我哪裡……」

  「還有,反抗心很強。」他說了這句話,立刻把我雄雄欲辨的言詞壓制下去了。

  「總該有些優點吧?先生!」我嘟起嘴說。

  「你只有以上兩個缺點,其他都是優點了。」他有些吊兒郎當地說。

  「你真會花言巧語,我才不相信。我打賭我一定不曾愛上過你。」

  「是嗎?」他詭譎地對我笑問,好像事實正巧和我所說的相反了。「為什麼?」

  「因為你太會耍嘴皮子,太能哄女孩子開心,太……太令我討厭了。你說的每一個字都好像發酵劑,把我的心發酵起來了。」我半咒罵著,不可否認的,辨證到頭來,竟然正好和我的立意相反。

  「你以前都嫌我嘴巴太笨,豬一樣。像豬還會表現不滿,我連發出不平的聲音都不會,現在你卻說我耍嘴皮子?當我是花心大少,還是色狼呢?」

  我的確有一半是這麼想的——四分之一當他是花心大少,四分之一當他是色狼。

  那麼,另外的一半呢?

  我笑了,如果我的判斷沒錯,我是被他逗笑了。

  色狼?是啊!好俊的色狼,我忍不住想。

  「好吧!」我笑著把友誼之手伸出來,對他說:「那麼,我們是朋友,不過,讓我想想,你叫什麼名字呢?我該稱呼你色狼,還是花心大少?」

  「這不好笑!他有些故作生氣,不滿了起來。「我可是老實人呢!」

  「你的名字呢?」我不理會他的不滿,逕自耍賴地問著。

  「也許你告訴了我,我就會想起也說不定呢!」

  「你也不必非想起我不可啊!」他說。

  唉!我被他牽著話題不知牽到哪裡去了,只覺得很茫然。「為什麼?」

  「如果你喜歡我這個人,我們重新開始當朋友就可以了啊!」他說。

  「我……我……我才不喜歡你呢!」壞就壞在「喜歡」這兩個字對我來說大聳動了,一時竟教我慌了。「我只是……只是不討厭你而已。」

  「那真令我傷心。」他半開玩笑似的說。

  「別這樣嘛!」我試著逗他。「明天再來看我,好不好?」

  「當然。」他慨然允諾。

  「如果還有一束百合花……」我趁機敲起竹槓。「那就太愜意、太完美羅。」

  他懷疑地看了看我,忍不住問:「你不是在生病嗎?怎麼一下子精神都來了?」

  怎樣?懷疑啊?

  「因為我明天會收到一束大百合呢!」我胸有成竹地回答。

  「這是什麼邏輯?」他一頭霧水的想著,又奇怪地瞅了我一眼。「你那麼篤定嗎?」

  「你不會嗎?」我的聲音像要哭。

  他遲疑了一下,不知該如何回答我這個簡單得罪過的問題。

  「你不覺得我很可憐嗎?你沒有一點同情心嗎?」我賴定了他的詞窮,就很難控制自己不和他鬧下去了,「而且,我還是你的『朋友』呢!你自己說的。」

  他聽了,頓了一下,才深歎了一口氣。

  「怎麼了!」

  「你真是孩子氣。」他說。

  第五章

  校園裡的人,隨著假日的到來而減少了,原來椰林樹下時而可見一小團一小團人,如今都不知道往哪裡去了,風悠悠的吹著。我深呼吸著,這才好呢!好清淨,好安詳……不過,當我偶一瞥見戴忠臣的身影,這一切美好的遐想便全都打斷了。

  悠悠的風一下子結成冰塊,硬生生地敲上我的腦袋瓜。

  「真疼也!」

  「嗨!小自閉兒……」老遠地就迫不及待傷人,他自己大概覺得很幽默。

  而我偏不然。

  「嘿!」我苦笑著把才纔那張乍見他而垮下來的臉「用力」撐起來,忙不迭地回敬。「戴奸臣。」

  我才不是自閉兒,只是懶得理你而已。我心想。

  他任由我笑罵,這是他的本事。他有本事幽人家一默嘛!自然也得有本事挨人家一默羅!

  並不是我不懂得校園倫理,好歹他也是我們「呱呱社」(也就是辯論社的一把大三老骨頭,稱呼一聲膩死人的學長也應該。只是,他個人認為那樣喊太老氣了,我就「只好」堂而皇之地喊他名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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