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說什麼理論?什麼牆不牆?」他苦惱地問,接著,又忽而哈哈大笑起來。「我女兒讀書讀到可以講出我聽不懂的話了!真是令人興奮!」
「那是我表達能力有問題。」為他如此無謂荒唐的笑,我沒好氣地說。
「誰敢說你表達能力有問題?我教他沒機會再說第二次……」他撂下狠話。
改不了狠手段與暴烈脾氣,這便是我老爸。唉!
「爸!」我哀求道:「你別這樣吧!這樣會把所有想追求我的人嚇跑的。我看,知道范建成是我爸還敢要我的,恐怕天底下只剩徐世輝一個人。」
「徐世輝」這三個字立即又在他的眼中劃下陰影。
此時的我,已很難再想像,徐世輝,曾經是如此被他寵愛過。
迷團之後仍是迷團,幾乎只在一夜之間,他們的關係徹底崩解。
我只好趕緊說:「沒人要也沒關係的,有老爸就好了。」
可是老爸要保重,等待我在愛情裡飛倦了歸來。
「別擔心,我拿槍抵著你所有喜歡的男人……」
又是一句好孩子氣的話,我聽不過,連忙打斷它。
「爸,我沒那麼……那麼慾求不滿吧?」我皺著眉說。
「爸是說,可以為你做任何事;或者,做的事全是為了你,明白嗎!所以,如果有一天……有一天……你別怪老爸。」說到最後,他吞吞吐吐。
如果有一天如何呢?他拿把搶去把那些我喜歡的人架來嗎?
「一定不會。」我燦爛而篤定的對他笑著,伸出小指頭,跟他打勾勾。
第四章
八月十日,夜晚,台北城,炫麗而迷幻。
我抱著一個大袋子,FidoDido的,坐在前一天和徐世輝約定的台階前,從七點鐘等到十點鐘,生命裡似乎早已被掏空得不剩一物,除了等待。
我有滿腦子的等待,等得要瘋了。
夜晚十一點,我的補習借口在此時和灰姑娘十二點鐘之前的一身榮華一同失效。我想要無盡地等待下去,可是沒人給我時間。我必須開始左顧右盼,除了注意徐世輝的出現外,還得注意來逮我回家的人了。
我等得有些急,有些惱,有些不知所措,卻只能無可選擇地等。
炫華的不夜城裡,我感到八月不該有的冷風,大街上依然有穿梭不息的車,而我身後一家一家熄了燈的商店,卻冷清得教我好害伯。
我咬咬下唇,告訴自己要撐下去,徐世輝從來不會狠心丟下我一個人,他會來的。
更何況,我們打過勾勾的。
也許他早就來了,只是憑著老爸教給他的一身本事把自己藏起來了。
可是,他為什麼要藏?
如此的猜測揪痛我的心。我提起勇氣環顧四周,依然找不到他的蹤影。
然而,我相信自己最後的假設——他早到了。他到了,只是躲起來陪我等待,他事先所計劃的——驚喜或陷阱。
會有辦法證實的,我胸有成竹地想。雖然有些荒唐。
我對空大喊:「徐世輝!你來了是嗎?你為什麼不出來呢?」
除了自己的聲音和自己的回聲,四周安靜得不像有任何生物存在著。
是有某種力量支持著我去試驗,因為我沒有時間了。
我睜大眼睛,盯著街上穿流的車,眼神被迷亂了。
我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加速,嚥了一口口水。
然後,我面對大馬路,閉起眼,快步走去。
是路人,是無情人,總也不能「見死不救』叩巴!
忽然,就在我聽見煞車聲音之前,「我」被拉開了。
那一刻,我已經感覺不到「我」。只覺得腦海中被鏗鏘有力地撞上徐世輝」三個字。
和平常人不同的是,受到極度驚嚇的我,並沒有尖叫失聲。
我傻傻地呆望著米瑟夫,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是的,把我拉開的人,是米瑟夫。
竟是……米瑟夫。
夏日,八月的冷風,吹得令人錐心刺痛。
「你幹什麼!」最溫婉的米瑟夫又吼我。他臉上的青筋就像要爆裂般,那極度的驚懼,轉化而成的力量,落在我的肩上。
好痛,我想。但是,連發出呻吟的聲音,對我來說都艱難。
我看著米瑟夫,發不出聲音來。僵著的身體,不能言語的口,幾乎使我以為自己變成了一座雕像。
他——不來了,真的是不肯來了。
我歎了一口氣,癱在米瑟夫的胸前。
怎麼會這樣呢?我想不通啊
「心宇……」米瑟夫的聲音響起。
「我在啊!」只是,心不在了。
米瑟夫啊!我的心被徐世輝打包走了,他好狠的心啊!
「喔,心宇……」米瑟夫知道我,或者,他還知道我的心在何處吧!所以,他抱緊了我。「別做傻事,這一切都只是暫時的,你明白嗎?」
我胡亂的點頭,又胡亂的搖頭,我在他的懷中猛烈地搖著頭……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我不明白!
「心宇……」他大叫,用力地揪緊我的頭髮,要我定住,好好看著他說話。「現在,你什麼都不要想,什麼都別想!不要思考,什麼都不要!」
可是,就算不去想,還是覺得疼痛啊!
「米瑟夫……」我終於能艱澀地開口:「他……死了嗎?」
「沒有。」
「那他……怎麼失約了呢?」我說:「這是殺手的一大禁忌,不是嗎!」
「他已經不是殺手了。」米瑟夫說。
「所以,可以失約嗎?」我紅著眼問。
「他有他的苦衷,他不要你離開父親,他知道你會後悔的,因為你很愛你老爸。」
「我也愛他啊!我當他是……半個老爸了。」我說。
「別再去追究這件事了,好不好?我保證,總有一天,他會回來的。」
「不好!」我問了一肚子的氣終於在此時爆發出來。「你們帶走了我最喜歡的人,卻不跟我說原因,叫我不可以問,不要逼你們。想著不可預知的未來,沒有答案的謎題,我會瘋掉的!你知道嗎?」
米瑟夫被我的委屈震懾住了,我們同時啞口失言。
最後,是一聲槍聲把我們從凝重的空氣裡拉出來。
我們同時驚慌地轉過頭去。只見對街騎樓下,一個人正負傷顛顛跛跛地逃離。
我一見,便要拔腿追去。
「不可以!」米瑟夫大喊,用力拉著我,不肯放我走。
「米瑟夫!」霎時,我淚如雨下。「他……他……他……」
「我知道,我知道。」米瑟夫咬著唇對我說。他不比我好過,徐世輝是他的死黨,為他挨過數不清的子彈,在詭譎不定的黑社會裡,他們是少數永遠的朋友。
「米瑟夫!我要去追他!」我堅持,不管又紅又腫的手,不管聲嘶力竭,不管不管……
就在我們僵持不下時,老爸的聲音突然傳來。
「心宇!」
這一喊,沒讓我分了心,卻讓米瑟夫分散了注意力。我哪裡肯放過機會,順勢掙脫了米瑟夫衝出去。
我看見的是徐世輝的召喚,事實上,卻是死神的召喚。
一陣刺耳的煞車和碰撞聲……
我感到一陣難忍的疼痛泛遍全身,漸漸地……我看不見,我聽不見,誓言、承諾、約定……都碎裂了……
而人在哪裡呢?
最後,我是盯著一個人的雙眼,用最微弱的語氣告訴他:「我不想……」來不及把「死」這個字說出來。
****************
我對我醒來所見到的第一個人笑,傻笑。
他略為驚訝地怔了一下。
我上上下下地打量著他,微蹙著雙眉,很盡力地想記起某些——關於眼前這個人的記憶。
因為那不是一種似曾相識的驚悸,而是深深撞擊著心靈,一種血與肉不能相拾的情份。
如果每一個血脈,都是一個流域。那麼,他若是主流,我便是支流,就是這樣的感覺。
「醒了?」不知所措的他,第一個對我提出的問題,便是這個,看似無關緊要,而依他的口氣聽來,卻是似已經等待許久的焦灼。
我很自然地又對他禮貌似的微笑。那像是在浪漫的巴黎街道,露天的咖啡座上,一個紳士和一個淑女偶遇,平緩而沉穩,卻不失寧靜而美好的對白。
沒來得及開口問,他已經去喊來一大群穿白衣的人了。霎時,一陣熱鬧莫名,很多儀器「嘎嘎嘎」地被推進來,大家七手八腳。七嘴八舌……唉!
一個白衣人把我的眼皮撐開,用小手電筒照了又照,看了又看。
「告訴我你的名字?」他照完了,看完了,問我。
「你們能告訴我嗎?」我誠懇地反問。
語畢,下面那一秒突然變得漫長。
中年男子首先打破現場一片驚愕的氣氛,衝上前來問我:「我是誰?你看了我十九年,你和我生活了十九年,我把小小的你捧到這麼大,你該記得的,啊?」他抓著我的肩,很近很近地,激動地對我說。
我被他巨大的聲浪所驚嚇,不斷地尖叫。
「爸!爸!救命爸!爸!」下意識地,我喊著。
他急著告訴我:「我就是啊!我在這裡!我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