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我說,很誠懇很誠懇地說。
「哼!」他調皮地從鼻孔哼出聲音來,「我才沒你老爸那麼好講話呢!」
我一聽,緊張地捏著衣角,因為米瑟夫居然生氣了,這真是比老鼠抓貓還可怕的新聞。
我該怎麼辦呢?萬一徐世輝也知道我罵他們人渣,又會怎麼樣呢?他會傷心死的。
「你呀!」米瑟夫捏捏我的鼻子,說:「先去洗個澡,KK書,還有跟我英語對話後……我才告訴你怎麼辦,包括你跟那個輝仔怎麼辦。你覺得如何?」
我聽了前半段,已經忍不住哀嚎。「還要讀書?發生了這麼大的事,我還念得下書嗎!米瑟夫!你真沒同情心。」
米瑟夫卻說:「你連颳風下雨都可以當成不唸書的理由,更何況今天天氣很好。」
「很好?」我誇張地拉高了八度音階,「閃電狂風都打到家裡來了,你竟然還說很好?」
「我只看到像陽光般燦爛的愛情花朵在盛開著,唉!不知是誰……」
「米瑟夫!」我緊張地阻止他說下去,「別再說了,我K書總可以了吧?」
「乖小孩。」他說。好一個乖小孩。
「K完書後告訴我所有真相。」我說。「米瑟夫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是很完美的,應該不會食言才對。」
「這算是有目的的恭維羅!哈!哈!哈!」他大笑,在轉角與我分開。「我欣然接受。」
答應歸答應,如此煩亂的心情,要我認真,一本正經地K書去,是決對不可能的,我想著心裡受傷的老爸,性命危在旦夕的徐世輝,還有這個即將在我明日離去後天翻地覆的家,就忍不住想哭。
我真的好想哭啊!
傻傻地對著窗,我用手支著下巴,咬著一根被我咬得皺皺的筆……
左眼掉了一顆淚,我順勢用右手的袖子擦過去,還來不及,右眼又掉了一顆淚,這樣左右交替著,不爭氣的我,不知在何時已被源源不絕的淚海給淹沒了。
同時也被傷心淹沒……
我依稀可以聽到徐世輝那總是不知所措的緊張語氣。
「別……別哭了啦!又沒有什麼事;下次乖一點嘛!你知道你老爸那種人口才太好,所以才會把人罵得這麼中肯,其實他根本沒有……」
我聽了,不理。
「我帶你去玩,去飆車好不好?」他提議。
我任性的搖頭,但至少好很多了,因為我是很容易把注意力轉移掉的。之所以搖頭,不過是基於趁機敲詐的心理。
「不然……不然再加一場電影,這樣可不可以?」
我總算是勒索成功,這才破涕為笑,三百六十度的轉變,直教徐世輝咋舌,他只能搖頭大歎:「我又栽在你手上了。」
他總是說,他這一輩子是栽在我手上的,從我的超級大保姆,到特別私人保縹,他注定是「我的」了。
其實,我不也是不知不覺地栽到他手上了嗎?
想著想著,突然,我驚見對街昏黃的燈光下,有一個人影正面對著我。
我趕忙辟哩啪啦地翻遍兩個大抽屜尋找望遠眼鏡。
我用手頂著望遠眼鏡,「用力」地看了好一會兒。
而他,似乎也發現我發現他了,慌了起來。
正當他轉身要逃離而去,卻沒料到我下意識地衝口而出:「世輝!」
不喊還好,這一喊,壓根兒再也不見他的蹤影了。
怎麼會這樣?
他不是來找我的嗎?如果是,為什麼在對街偷偷看著,卻不肯上來見我呢?
他是個殺手,連神不知鬼不覺地上樓都有困難嗎?
他是不是有話要跟我說?是說明天的事嗎?
不,不,他一定是沒有聽見我喊他。這一想,我不甘心,又對著樓下喊著他的名字,直到米瑟夫衝進來(他失去了以往總會先敲門的風度。)把我從窗口拉離開,阻止我的喊叫。
「米……瑟……」我用力地想剝開他的手。「世……」
「我知道。」他平靜地告訴我:「可是,你忘了他現在的情況嗎?你這麼大聲嚷嚷,不怕……」
他遲疑了一下,才吞吞吐吐、模模糊糊地說:「不怕……他被殺了嗎?」
我瞪大了眼睛,覺得胸口積壓著什麼沉重的東西,好難過。我深重地歎了一口氣……
原來,真的是老爸。
我點點頭,表示懂了,請他放開手。
「米瑟夫,」我無力地,無奈地抓起他的衣袖,此時此刻,我只有米瑟夫了。「我……該怎麼辦?」
米瑟夫沒有回答我,只告訴我:「你爸爸開完會了,你跟他談去吧!」
「你不告訴我嗎?」我滿臉疑惑。
「不,我覺得你自己去問你爸爸會比較好。」他說:「不過,別太衝動。記得,每個人總有自己不能說出口的苦衷。」
我睜大眼睛看著他,似懂非懂。
「他到底是你爸爸,就算他做錯一千件一萬件事,可是,至少有一件事他沒對不起你——他疼你,而且把你養大了。別人可以為他做的任何錯事怨他、恨他……可是你不能,OK?」
看著米瑟夫,我點頭。
老爸,我最親愛的老爸……
我頹然地走出房間,頹然地走著,這是一直活在被保護中幸福的我,第一次感覺到的矛盾吧!我愛老爸,是真的,第一個抱過我的男生是他,第一個親過我的男生也是他,總是捨得擱下身邊任何重要事情陪我的也是他,在別人面前的國王,卻肯在女兒面前扮小丑的永遠都是他。
而我,竟然那樣出言不遜地傷害他!喔,該死的范心宇,該死的我自己!
老爸站在客廳裡抽著煙,不知在沉思什麼。他似乎想得很入神,進入了另一個時空,壓根兒沒發現我。他一定亂了,忘了保持警覺是他們這圈子最要緊的戒律之一。
「爸!」我輕聲喊他。
他這才若有所悟,緩慢地把頭轉過來。他的神情很平靜,平靜得使我難以發現他的喜怒哀樂。
「爸,你還在生氣嗎?」我問。
他笑了笑。
我也笑了笑。
這是我們之間的默契。他不生氣了。
我跑上前去,摟住他。
「又撒嬌了,」他的笑裡有滿足。「把你老爸哄得團團轉,然後趁其不備,要求一堆……」
「才沒有呢!」我仰頭看著他說。「我最愛老爸了,天地為證。」
「唉!」他聽了,故意深歎了一口氣。「不知道是誰剛才為了一個叫徐世輝的男人凶巴巴的進來把她『最愛的老爸』罵一頓。」
我皺起眉,放開手,嘟起嘴鬧:「你還記著?人家都道過歉了,這是我生平第一次跟人道歉呀!這個女兒你可沒白養,該高興了。」
「還很榮幸是不是?」他開玩笑似的。
「開竅了。」我說著,露出燦爛的笑。
他聽了,很是陶醉在如此溫暖的親情裡,笑出了兩排老煙槍的黃黃假牙,蒼白的發穿插在黑髮中輕輕地撩動,這時,我感覺自己是這世界上最特別的人——對他而言。因為,這個外表冷酷,做事不留情面的人,給我一個平凡父親的笑容。
「我也是爸爸的最愛,是不是?」我問。
「你還有懷疑的理由嗎?」他捏捏我的臉。
「不敢。」我說。「不能挑剔老爸。
「給你挑剔啊!真金不怕火煉。」
「真有自信,有個性。」我走向窗邊,攀著窗沿,兩腳不覺就懸空了,燙呀燙的。
小時候,老爸的雙手就是我的單槓,雙腿就是我的翹翹板,他為我建構一個兒童樂園。
他是別人眼中的權威勢力,卻是我眼中的兒童樂園。
他為我耐心地數過滿天星斗,儘管他沒讀過書,但他仍仔細地數,一個一個教我數,一、二、三、四……最後,他像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似的,興奮地跟我說——一百二十三個。
天文望遠鏡有誤差的時候,天文學家有失靈的時候,不管之後我讀到的星星有幾個,我永遠只相信老爸的一百二十三個。
「小心跌下去。」他走過來,把攀在窗框上的我拉下來。
有如上帝說——這是我的愛子,我所喜愛的。
我感覺甜蜜、感覺溫柔,卻又感覺到一絲莫名的痛楚,因為,這便是我明日要離棄的老爸。
「我又不是小孩子。」我老大不甘願地被抓下來,嘀咕著。
我不是小孩子,可以遠走高飛。我想。
「爸,」我說:「你會告訴我徐世輝的事嗎?」
他聽了,露出一臉難以掩藏的無奈。
「你可以不說,」我想起米瑟夫的忠告,急著告訴他。「我不會再為他的事和你爭吵……」
因為,我即將遠走高飛。
他受安慰地笑了笑。「告訴我誰把你教懂事了?」摸摸我的額頭。
「米瑟夫。」我坦白說,「他說,人都有不能說出的苦衷的。」
「你瞭解嗎?」他問。
我搖頭。「不瞭解,」我說;「但可以感覺,我知道再好的朋友,再親的親人,彼此之間都有一道難以穿越的牆。我不知道那道牆是什麼,可是我試了又試,穿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