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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頁     深雪

  韓老先生出身自官宦人家,十六歲與范氏結親,之後一直恩愛,沒有納妾。韓諾為次子,對  上是一姊,子女少,韓老先生自然更著意栽培,尤其對兒子的教育與品德,甚為注意。

  韓諾的姊姊十九歲出嫁,所嫁的夫婿是同一洋文老師門下的學生,韓老先生不僅讓女兒學習  洋文,亦讓女兒結識朋友,當然他得保證,女兒的朋友亦是有頭有面之輩。女兒嫁進一戶書香門  弟,轉老先生也深感安慰。

  在韓諾二十二歲之年,韓老先生送他到英國留學,在彼邦,年輕的韓諾剪掉辮子,穿上洋  服,與洋同學一起學習,他修讀的是醫學及法律。

  就像當時所有的中國青年,他對救國救民很有夢想,他日學成了,便回祖國行醫,以科學的  技術使祖國更進步。

  勤奮的學生,在彼邦的生活頗為寂寥,華籍學生不多,只有六人,大家聚在一起討論國事,  把中國與西方國家比較。

  但言語上的切磋,不算是真正的課餘活動,當四野無人時,當真正感受到寂寥時,韓諾便抱  著他越洋帶來的小提琴。

  他奏起莫札特Mozart的哈夫納小夜曲。宿舍外植有一叢叢玫瑰,八月,是玫瑰盛放的季  節,夜間花兒釋放更濃的香氣,他在似乎聽得懂他的琴音的玫瑰前,好好的奏罷一曲。

  還可以再奏舒伯特Scubert的羅沙蒙德芭蕾舞曲,海頓Haydn的奧地利頌詩也是優美的選  擇,舒曼Schuman的浪漫曲也適合在夜間拉奏。

  來了這裡有這樣好,樂譜容易找得到,韓諾可隨意在商店內揀選他喜歡的樂曲樂譜。

  而且,他更往音樂廳聽過譽滿歐洲的樂團的演奏,英國的音樂廳之宏偉瑰麗,遠遠超乎他的  想像,金色的牆,紅色的絲絨幕幔,衣香鬢影的紳士淑女,男的手握雪茄,女的手搖扇子,他們  討論剛才的演奏,討論著樂曲,這種文化的優悠,與韓諾成長的地方大有差異。他不諱言,他更  喜愛這個暫留之地,共同興趣的心靈還要多一點。

  但無論看多少次音樂演奏,他所能得到的樂譜再多再完整,日子還是很有點孤獨。韓諾不知  當中虧欠些甚麼,只知,在越美麗的夜裡,便越體會得到空虛。

  後來,英國的秋天來了,風很大,近乎風聲鶴唳,由學院步行回宿舍的一段路上,風哭叫,  落葉被捲起,他走在只餘丫枝的大樹下,抓住大衣的領口,卻再用力抓,風還是捲進大衣之內。  已經很冷了。

  不知甚麼時候會下雪?廣東沒有雪,他有點擔心他會捱不住。

  後來,韓諾收到父親的信,請他接待從中國來英國的官員一家,姓呂的清朝官員一家人會在  倫敦居住一年,替清政府辦些事,他們剛到步,韓老先生希望兒子能好好招呼他們。

  其實韓諾自己也只抵步了半年,有太多地方他沒去過,最熟悉的只有宿舍一處啊!但當然,  他不介意認識一些父親想他認識的人。

  呂氏一家抵步倫敦時正值初冬,他們先乘船抵達南面港口,再轉乘火車到達倫敦。除了韓諾  在火車站迎接他們之外,還有兩名英國官員,韓諾也就知道,呂氏一家是重要的人物。

  火車到達了,呂氏的僕人幫忙搬抬行李,然後呂氏夫婦步出火車,接下來,韓諾看見一名少  女緊隨步出。

  她穿洋裝,姿容秀雅,冗長的旅程沒有減低她的清麗,她有一種閑雅的氣質,再奔波再勞碌  也減省不了的氣度。

  教韓諾一見便歡喜。

  他抖了一口氣,頃刻精力充沛起來。

  熱情地,他立刻上前向呂氏夫婦問安,然後隨手抓起一件行李往肩上背,別人猛說著這是下  人的事,他也不理會,硬是覺得,自己最好做些甚麼。

  他與呂氏夫婦及呂家小姐同坐一輛馬車,一路上他們都閒聊著,呂小姐也加入談話,她的神  情從容堅定,沒有忸怩,是光正正的望著韓諾,甚有別於一般的閨秀小姐。

  因著呂小姐的大方,韓諾也就放膽提問了:「呂小姐第一次歐來?」

  「對,」她笑容滿臉。「但在家我已早早為這次旅程作準備。你看,我穿的是洋裝。」她拍  拍她的大襬裙子。

  本來還有很多問題要問,諸如訂了親沒有,但他決定下次見面才問。

  呂氏要在倫敦逗留一年,他有的是時間。

  馬車轉進一住宅區,呂小姐吐出一個字:「Jubilee……」她說:「我們到了。」

  韓諾怔了怔」很不簡單,還懂得外文哩。不由自主的,他自顧自咧嘴而笑。

  呂氏一家住進芵國政府提供的住宅,韓諾在人家的大宅內走來走去,非常賓至如歸,他決  定,以後多點來坐。

  那天的風也很寒,他的大衣也一樣透風,但今次他不用抓住領口,他不覺得冷。心不知多  暖。

  呂小姐名韻音,韓諾知道之後心情高漲了許多天,這簡直是天作之合,以音樂作為伴侶的  他,居然遇上了以音樂作為名字的她,韓諾相信,他倆甚至不用夾八字,任誰也能明白,他倆是  絕配。

  韓諾常常到呂府,為呂太爺處理一些艱深的文件,呂氏父女也懂英語,只是還有不明白的地  方,韓諾就為呂氏幫這個忙。

  而呂氏有甚麼官方與非官方宴會,韓諾也被邀為席上客,一下子,生活忙碌起來,再也不用  每晚對牢窗外拉奏小提琴消磨光陰了。

  對於呂韻音的出眾,韓諾真有點咄咄稱奇,一個從未出過門的千金小姐,絲毫沒有一般閨女  的害羞小家子態,每句說話每個眼神都堅定大方,對著他,對著洋人,她比起任何一名洋女士,  絲毫不摜氣度,得體怡人,討人歡心。

  他看得出,她比他要強,這一種自慚形穢,令他更敬愛她。

  有一回,韓諾向呂韻音試探:「為甚麼你的爹娘不為你訂親?」

  「我?」她笑出聲音來。「我已推過兩門親事了!不過皆因我的兩名姊姊都早早嫁了出去,  爹娘還不急將我送走,這次來英,也好讓我為他們作個伴。」

  而且,她更自報年齡。「不瞞你,我已二十三歲了!全個家族,女性來說,數我最大還末嫁  人。」

  韓諾點點頭,他說:「不用怕,我也是二十三歲,也尚未定親。」他表情傻傻的。

  「為甚麼你又不定親?」她的目光炯炯。

  他清了清喉嚨,然後說:「我的爹娘贊成我先行尋找意中人。」

  她瞪大眼。「甚麼?」

  「我的大姊也是自由戀愛的。」韓諾說。

  她有點不相信了:「真是不可能的事!」然後她走前一步,回頭瞄了他一眼,那眼神,饒有  深意。

  看得他的心狂跳。

  韓諾也曾與同窗到酒吧見識過當地狂放的洋女士,那種野性、放蕩、與男人一樣的意志,真  叫他看不慣。只是突然間,他從呂韻音身上,也看到一股類近的特質,這個女人,本性其實是不  羈的吧。

  這使他更深深被她吸引。

  推掉親事,唸洋文穿洋服,勇敢面對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她真的比他強得多。

  這一夜,他拉奏韓德爾Hendel的賽爾斯慢板段落,不由自主的,他拉得特別好,特別的充  滿感情。

  已經下雪了,但原來,雪落下之時,並不那樣冷。

  有一回,呂府舉行一個小宴會,形式為當時流行的年輕男女小型音樂會,由已相交的家庭中  派出年輕的代表合奏或獨奏一曲,韓諾被編排與當地一名門千金合奏比才Bizet的阿萊城姑娘,  他拉奏小提琴,洋少女則彈鋼琴。

  通常這些聚會都是先聚集一起吃點東西,然後音樂會使開始,接著是在花園間漫步,有意思  的男女爭取機會瞭解對方及交談片刻,這足很摩登卻又合乎禮節的活動。

  地點在呂府舉行,但安排的是一位英國官員的太太,席間除了韓諾之外,更有他的兩名華籍  同窗,當然還有呂韻音,但負責表演的,華人當中只有他一人。

  韓諾之前已練習了許多次,首次在呂小姐面前表演,令他很緊張,他一邊拉奏一邊望著席上  的她,他發現,她的目光內有的是欣賞,他安慰了,這還是首次,他在她的眼睛內,尋找到認  同。

  驀地,自己所有的價值都被肯定了。

  卻又忽然,呂韻音笑起來,她用扇掩面,笑了大約十秒。而之後,她的神線再也沒落到他身  上。

  韓諾但覺,這一切實太懸疑。

  一組又一組表演過後,大家走到花園之外,喝茶吃點心。呂小姐正與兩名洋青年交談,韓諾  在他們身邊繞了兩圈,他聽到他們說及中國的情形,然而洋男子的眼內,望著美麗的呂韻音的眼  神,絲毫與關心中國無關,他們關心的是面前東方美女的吸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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