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著,男人看見他的女兒出生了,女兒牙牙學語,很快又背著書包上學。男人伴她溫習,與她到海灘習泳。而忽然有一天,女兒居然帶了一名男孩子回家,她告訴男人,那是她的男朋友。
男人深深的歎喟,每天辛勤地勞動,歲月擦身而過得多急速,不知不覺,已經二十多年了……
在理智失去的一刻前,男人腦海中出現了他一生最美好的片段,老闆讓他重溫。就在男人歎喟過之後,隨著老闆輕放在他頭頂上的手心,男人的理智急速地脫離了他,轉送到老闆的手心之內,有那一抹米白色的光華,輕輕敲開了他的主人。
他的理智,已被抵押送走。
男人後來被發現在他所居住的城市的天橋底,以吃垃圾為生,他衣衫襤褸,神志不清,過著無尊嚴的日子,與一頭流浪狗無異。
他的妻女後來找到他,把他送進精神病院,他被關在一眾同樣失掉理智的人的身邊,白衫白炮,搖搖擺擺,行屍走肉般過日子。沒有思想,沒有合理的反應,當心頭有想表達的說話時,只能以無盡的尖叫替代。
「嗚……嗚……嗚……」是男人的叫聲。
也十年了。十年前,一個這樣的男人典當了他的理智。
老闆一直念記著他,他意欲為這名客人贖回他的理智,縱然,第8號當鋪並不鼓勵客人贖回他們的典當之物。
第8號當鋪有不張揚的條文:每一名客人,最終都要傾盡所有。
阿精把這條文保持得十分完好,老闆卻偶一為之的打破這規條。當然,他做得很技巧。
老闆合上他的雙眼,他在腦海中搜索他的資料。
這是未來的一段資料。人的命運是注定的,歷史檔案有歷史的資料,將來檔案有將來的資料。他要搜查一個人,沒有太大的難度。
合上的雙眼中,急速越過一個又一個編號,像角子老虎機的滾動畫面一樣,老闆要的人,就在這堆數字中。
需要的數字來了,老闆的眼皮輕輕跳動了一下,數字便停在他的視線內,然後數字拆散開來,在分析的空間中,出現了一名少年的臉孔。
畫面逐漸放大,看清楚了,少年年約十六七歲,但不會吉話,智力也低下,他整天望著電視機像笑,口水側淌半邊肩膊,他不能照顧自己,而他的親人要照料他一世,他是身邊人的一個大重擔。
這名少年是屬於將來的,他會是失去理智的客人的女兒一年後出生的兒子。
老闆決定了,要與這名舊顧客談一談條件。
老闆於是光臨男人所在的精神病院。
時為深夜,病人都服下了安眠藥睡去,病房外偶有醫護人員步過。病院的情調,在晚間看上去,一切都是灰色的。
男人住在一間六人房間,他的床靠牆。老闆站在他跟前,端詳他的臉孔。十年了,男人今年五十五歲,典型中年人的容貌,略胖,眼皮開始下垂,頭髮白了三分一。十年前老闆遇上他之時,他很瘦,雖然沮喪,但眼神好堅定。
環境與年歲,就這樣改變了一個人。
男人睡得很熟,就這樣,老闆無辦法與地溝通,也事實上,失去了理智的人,就算醒來了,也無法與人溝通。
因此,老闆為男人準備了他的理智,老闆把手輕輕按到男人的額頭上,三秒之後又把手移離。
理智歸位了。
老闆說:「多年沒見了。」
這句話反映在男人的夢境中。在夢境內,理智也久違了,十年,他活在亂夢一片,今晚,罕有地,在夢中,有一句清晰的話響起,更罕有的是,他聽得明白。
男人回話:「請問,我的妻女生活得可好?」這是男人首先關心的。
老闆說:「請放心,你的妻子身體健康,女兒三年前結婚了,而在三個月之後,她將會懷上第一胎。」
男人感歎:「太好了。」
老闆說:「她們之所以有好日子過,全因你犧牲了你的理智,換回她們一個似樣的生活。」
男人輕輕說:「我很願意,我沒有後悔。」
老闆問:「但你失去了與她們共聚的十年。」
男人說:「都過去了。」然後他又問:「我還有多少年壽命?」
「二十年。」老闆回答。
男人不做聲,他明白,他還有二十年失瘋心的日子。
他望住老闆,他說:「其實這十年我也有思想的,只是好混亂,也一直組織不起來,片段很零碎,我是留在一個大迷惑之中。」
老闆說:「我可以讓你贖回你將來的理智。」
男人表情訝異。
老闆說下去:「但要用你女兒未出生的兒子作交換。」
男人也就斷言:「不能夠。」
老闆微笑:「你是一名正人君子。」
「且聽我說。」老闆向他解釋:「你的孫兒智力發展不足,他有一個弱智的命運,你的女兒會為了照顧他而疲於奔命半生。他的出現,剝奪了她人生的許多快樂。」
男人也就明白了。「老闆……」
老闆說:「把你孫兒的靈魂典當給我,我便讓你贖回你往後二十年的理智。」
男人望著老闆,眼神內儘是感激。他知道,這是老闆故意的幫忙,一次無遺憾的兩全其美。
老闆告訴他:「你的女兒在懷孕兩個月時胎兒會流失,而你的精神病會在半年復醫治得好,你將會回復理智,你的生活會重新有意義。」
男人本想一口答應,卻隨即他想起了一件事,他問:「我的女兒以後仍然有懷孕的機會嗎?」
老闆回答他。「三年後,她會擁有一名女兒,那孩子性格良善,與你很投緣。」
男人禁不住心花怒放。
「接不接受這單交易?」老闆問。
「感謝你。」男人告訴老闆。
老闆說:「這只是一單fair deal。」
「我接受。」男人點下頭來。
「那麼請你合上你的眼睛。」
在老闆一聲吩咐下,隨男人合上眼睛的這一剎,他忽然感受到一種無盡頭的跌墮,像一切有理智的人的噩夢,飛墮進一個充滿離心力的空間之中。
真實是,老闆仍然站在他的病床邊,老闆的手接到他的額前。
那跌墮終止了,男人低哼一聲。
老闆移開了他的手。男人的理智全然歸位了。
病床上的男人表面上一如他的同房,合上眼在熟睡,然而,從明天起,男人的理智會一步一步重新運作起來,他將擁有比身邊同伴珍貴的東西。
他會變回正常人,會被這所精神病院視為他們的醫學奇跡。
老闆離開了這問病房,離開了這所精神病院,他的心情十分好。他忽然想起了阿精,那封寄到大宅的信不是來自巴黎的嗎?老闆的表情略帶笑容,他也想往巴黎走一走。
決定了之後,老闆便起行。
許多年之前,他與阿精一同來過這城市,那是起碼六十年前吧,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前,阿精的話文能力仍然很差,人生路不熟,每一步都要跟在他身後。但她是那麼容易興奮呀,周街指指點點,「你看,有這種帽子!」「什麼?當銜接吻?」「那間甜品店的蛋糕是什麼?朱古力嗎?」「為什麼這城市的人都愛養狗?」
在那極有情調的年代,他們享受著長生不老的新鮮感。那時候,二人都很快樂。
今時今日,阿精來來回回這繁華虛榮的城市也十多次了,老闆大概知道她幹了些什麼,不停地吃,不停地購物,然後表現得像個中國公主,很有派場地使喚洋人為她搬這抬那。
老闆坐在一家露天咖啡座上,望著眼前景物微笑。不知阿精有否坐過這位置?她在這個角落裡又吃過些什麼?有一邊吃一邊皺住眉品評嗎?
老闆在一個阿精不知道的時空中幻想著他的風姿,在她仍然四周圍奔走嘗盡世間美食時,有一個人,在默默感受地停留過在這城市的餘溫。
他在感受她,而她不會知道。
第三章
一九00年,老闆原本有一個名字,姓韓名諾。
出身富裕家庭,父親為洋人商行的買辦,為人洋化,他讓韓諾自小接受神父辦的學校教育, 讓韓諾學習外語和科學,並給他音樂方面的訓練,韓諾八歲開始,便學習拉奏小提琴與及彈奏鋼 琴。
至於中國的四書五經,父親另聘老師私人教授。
學貫中西,為父期望兒子長大之後效力國家,成為新一代真正具有知識的中國青年。
他們是廣東人,家住一幢中西合璧的大宅,建築材料選用石和磚,而不是一般中國人所用的 木。大門外有綠草地,草地中央有一圓形噴泉,而噴泉內的一隻獸,卻又是中國的麒麟。
大宅的佈置更是華洋兼備,款客的地方所用的是洋沙發,又有洋人的水晶吊燈,地氈來自波 斯,然而寢室的佈置一律中國化,花梨木大床,酸枝桌椅,中式洗面盆,但睡床上的枕頭,韓老 先生還是選用天鵝毛軟枕。頂會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