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一一運回酒店了,她躺在一堆堆物品的中央,抱住來翻滾,這樣打滾了數次,又覺得好無聊,她踢走了一個紙盒,然後蹲下來歎氣。
真是什麼都有了。
揮霍無盡的金錢,狂吃也不胖的身材,青春不衰的容貌,然而,間中,偶爾,還是很有點納悶。
是因為惶惶無所依的心啊。吊在半空的。
在新買的東西中擾攘一會之後,她決定出外逛,她走到一間小酒吧,要了一碟小食,以及一杯啤酒。
漂亮如她,一定有很多人上前來搭訕,她會高高興興的與他們聊天,挑當中最有魅力的作較深入的交談。他們喝酒,他們調笑,他們靠得近近的,最後,男人會抱住她,給她男人獨有的溫陽,給她男人的臂彎,給她男人有感覺的吻。
她照單全收,一直以來,對於陌生男人,她也是如此。
她長生不老,她超凡脫俗,她富甲一方。但不代表,她生活愉快,而且不寂寞。
她好寂寞好寂寞。
男人帶她返去他的家,又或是她帶男人返回酒店,都是平常而必然的事。她的世界不容許她交朋友,難道萍水相逢的人也要錯過嗎?才不,她把握一些她渴望的體溫與懷抱。
這一夜,阿精隨一名棕色長頭髮的男人走到一座小酒店,男人身形很高,穿T恤牛仔褲,氣質也高雅,他說他是名學生,將來要做畫家與詩人。雖然巴黎太多畫家與蘭人,阿精也沒有預感這名男人將來會有多大前途,但她還是跟他離開酒吧。
只因為,他的背影,有點像某個人。
是了,當她轉身拿起酒杯時,她便心軟了。
小酒店是典型巴黎情調,迴旋樓梯,樓梯旁邊有雕花鐵欄,像蔓籐一樣向上攀展,燈光昏黃,照得牆上的人影好長好長,而影的輪廓清楚得像組的剪影。
他倆抱著,他倆吻著,沿樓梯一級級糾纏而上,在指定的樓層指定的房間外抱住嘻哈大叫,七分欲三分醉,推門而進之後,男人一手把她推往床上。
阿精翻一翻身,笑著從床上跳起,男人伸手要抓住她,她卻站定地上,這樣對他說:「我是一個預言家。」
「什麼?」男人望著她。
「你是天蠍座的吧,而月亮星座是山羊座。」
男人抓了抓頭,他回應:「你怎知道?」
阿精說下去:「你八歲的時候父母離異,九歲時你高賽被學校開除;十三歲初戀,十四歲在另一段戀愛中失身;十八歲時你的二十三歲女友懷孕,她墮了胎,那是一個女嬰,十九歲你尋找到真心愛上的女人,然而她卻是別人的。」
男人的表情非常驚異,她全部說中了。
正要問她問題,阿精卻止住了他的提問。
她微笑,像貓一樣坐到男人的大腿上,臉向著他,她說:「今年你二十一歲,遇上了我,但你不會得到我。」
男人笑,伸手捏向她的腰,男人在想:「我就是要得到你。」
當男人正抱著她要再吻之時,阿精伸出手指,在男人的兩眉中心劃了一個類似「8」字的符號,刻頃,男人雙眼翻白,身向床上倒下。
這休克突然得男人來不及驚愕。
從小酒店房間中看著一個男人,是阿精多年來的慣性活動,男人有男人的輪廓,男人有男人的味道,男人有男人的性感,在一個有血有肉的男人身邊,她也一樣寂寞,只是這寂寞總比單單凝望一個人的背影好。望著一張臉來寂寞,比望著一個背影來寂寞豐富一些。
她燃起一支煙,吸了一口,煙絲上升,繚繚如一個開往半空的靈魂。
她望著昏迷了的男人說:「我告訴你吧,你不會長命,你是早死的,你會為一個不愛你的女人而死,到死,也充滿怨懟。」
男人沒反應,他聽不到。
「你也不富有,理想又實踐不到。你的人生,可謂完全沒有要點。惟一稍為特別之處,是你過上我,因為我,今晚你的記憶會被清洗,押到第8號當鋪那個地下密室內。」
是的,當鋪的地下密室內,有一些沒登記的回憶,不知是誰人的,無色無味,鎖在一個個小木盒之中。如果,把木盒打開來,上升到半空的畫面,都是阿精的臉,無數個偶遇中,有阿精的笑臉,她的媚態,她的甜言蜜話,她拋出來那閃爍卻又寂寞的眼神。
這通通,是這些男人失去的回憶。
而他們的銀行戶口,會即時多了一小筆金錢。
真是出奇地寂寞的一回事。通常兩個女人的滿足,在於有不斷念記她的男人,她存活在不同的男人的腦海中,讓他們懷念、猜謎、搜索。
然而,她連回憶也不能夠讓人留下。
存在,等於沒存在。都無人記得起。
阿精站在窗前,她在等待天亮。她早已不是人了,她不會有肉慾上的渴望,她有的是超越肉體上的渴求。
這樣生存了一百年,太多凡夫俗子對她顯示出興趣,但沒有一個是可以的而造個當然了。可以的那個,卻又似乎對愛情這回事毫無感應,阿精實在不明白,她與老闆都是同一類生物,天地間,只有她配他,就如挪亞方舟中的一對對生物那樣,是最自然最絕對,最不可或缺的。
偏偏……
真是寂寞。來來去去,她只得到老闆的背影。
天終於吐白了,由青變淡黃的巴黎晨曦中,有白鴿在天空中飛,從一座樓房飛到另一座,棲息在雕花的欄杆上,如果欄杆後種有花,那就真是美得絕了。
阿精離開這小房間,走到街上吸一口清晨的空氣,高跟鞋在石路上有沙沙的響聲。她伸腰,她微笑她打呵欠,然後有太多時間的她,自己定下另一個目的地。
在離開這都市之前,她決定先做一件事。她返回她的豪華酒店內,拿出酒店的信紙信封,她要寫一封信。
信的內容是造樣的:
你不在的時候,我十分十分的掛念你。
在大宅中走來走去看不見你的可愛食相,聽不到你的甜笑聲,時間便難過絕頂,大宅比平日更空虛。
很掛念你!你何時回來,多希望你就在我身邊。
信寫好了,便放入信封貼上郵票,她寫上大宅的地址,而收件人是她自己。
就像一切單戀到癡迷的傻人,阿精代替那個人寫信給自己。
她知道,這樣子,她便有所等待,回去大宅之後,還有一封愛意盎然的信在等待她。
日子要有目標,才會如意。
她計劃日後的行程,她會去土耳其,那裡有乳酸酪餃子在等待她。
而當阿精還在周遊列國之時,她寫的那封信已寄回第8號當鋪。
當從信箱中取過這封信時,老闆一看信封上的字,便知道這是誰寄給誰的。他笑,他吩咐僕人放到阿精的行宮中。
有很多事,他卻得一清二楚。
無反應,不做聲,不參與,不代表不知情。
但知道後,他仍然只是笑一笑作罷。他能夠做的是,把精神集中在其他事情上。
譬如一些正義的事。
老闆翻看他的客戶記錄,重點是查看一批仍然在生的客戶,他希望瞭解他們的近況。
日子過得好嗎?典當後的後遺症處理得到晚?身為他們的客戶,錢是有了,但遭遇只會每況愈下,老闆看著,非常不忍心。
今次他會幫助些什麼人?
有一名客戶,他首先來與當他的大屋,後來是他的公司,接著是典當他的壽命十年。最後,他典當他的理智。
老闆還記得,那時候男人對著他說:「因為我還清醒,所以痛苦才會降臨,只要我失去理智,我的心情才不致於沉澱在哀傷之中。」
老闆坐在他的書房內,聽著男人的說話,便對他說:「失去理智的結果是人不似人,沒理智的人如一頭畜牲,失卻了人類分辨善惡的本性。」
男人垂首,臉容沮喪。「我的人生已全盤失敗,我還要理智來做什麼?不如糊塗地生存下去好了。」
老闆回應他:「你的人生也不是那麼糟,你的妻子與女兒十分愛你。」
男人卻說:「因為我的失敗,她們沒機會得到榮華富貴,反而要為我挨苦,我愧對她們,我寧願她們捨棄我,我還更安樂。」
老闆望著絕望的男人,暗自歎了口氣。他知他改變不了男人的心意,他於是說:「你的理智的典當價值是那所你的妻女正在居住的房子,以及一筆現金,足夠她們簡樸地運用三十年。」
男人的目光內是感激。「謝謝你。」
老闆拿出協議書,遞到他跟前,說的仍然是:「想清楚才簽署。」
男人注視著當中籤署一欄的空白位置,表情定格了三秒,接著吸上一口氣,揮筆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男人抬起來的眼睛,有那具氣魄的堅定。
老闆說:「那好吧,我們開始了。」
只見老闆揚手做了個催眠的手勢,接下來男人的眼前出現了一片藍天與草地,然後是一名穿婚紗的少女,那婚紗的款式有點古舊,少女的臉孔清雅可人,少女在咧嘴微笑,伸出她的左手,讓眼前人上前來握住。男人也就彷彿感受到她的體溫傳至他的手心內,那一刻,多心滿意足。那是他的妻子哩,二十多年前,她在陽光明媚的一天嫁了給他,那一天,他和她,在同一個天空下領略著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