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獅子沒了牙,沒了爪子,依然是獅子;風光雖然不再,餘威猶存,萬獸之王的地位,誰也改變不得。我這個柔弱的小動物,是不該在太歲頭上動土。對不起!」環秋雖是道歉,卻帶著無畏的眼眸與尖峭的反諷。她在試探。
阿清心頭顫動,勉力維持平靜無波的表情。環秋的話像把直射入他心底深處的利刃,狠狠地割開他極力掩藏的瘡疤,令他慚愧又難堪。
環秋再度進逼:「是什麼原因,讓你自甘斂去爪子,拔去牙,安然伏於一個與世隔絕的地方?」
她竟然看透了他!阿清氣自己,也氣她。
他冷冷道:「你在說些什麼,我沒聽懂。」
「我在說你。不要裝傻,你清楚的很。」環秋看著他受傷的表情,有些不忍,但對剛才的試探並不後悔。
她知道了什麼?阿清壓抑著恐慌,決裂地厲聲道:「你憑什麼胡亂猜測?我的事情不用你管!」
受傷的心再也掩藏不住。丟下忿恨自卑的一瞥後,阿清飛快地大踏步離去。
我錯了嗎?不,我想我說對了!可是你氣我不該揭你瘡疤、拆穿你,是不是?環秋自問。
漸漸縮小的背影當然不能回答她小心啊!不要跌倒了!環秋依戀地望著他顛簸的腳步,傷心地責問自己、責問阿清……
***
當等了好幾天,該出現的人依然沒出現,就應知道對方是擺明不願見到自己了。
環秋在客棧一連等了好幾天,等不到阿清前來賣柴,明瞭他是刻意避著自己,心裡悶極了。
她坐在牆角一隅獨酌,如同往常,避著人群,只為了等一個人,一個自放棄表哥後,等了幾乎好幾年才出現的人。
是嗎?他會是那個她等了好幾年的人嗎?或者僅是她一廂情願,情絲胡亂纏繞,見人就縛?
前思後想,找不出阿清會來見自己的理由,環秋漸漸疲軟了。他知道她會在這守株待兔,便不再上這賣柴,那麼,上何處去呢?還是那麼傻的任人欺負?
顯然她打擾了他。金陵一行,發現了阿清這樣不凡的隱者,她好奇之餘,沒料到會打擾他隱居的生活,更沒料到自己會進而喜歡上他。他如果知道,應該只會覺得麻煩吧?她從來就不是個討人喜歡的姑娘。
想去鍾山谷地找他,又提不起勇氣。他是不是討厭自己?就像當初表哥討厭她一樣?……
想想看,除去了外貌和財勢,她還有何可取之處?活該她這些年來,仍未能看清自己的份量。表哥不將袁家財勢放在眼裡,所以不愛她;阿清不知道袁家的財勢,一樣不理她;上門結親之人看在袁家財勢份上,最後仍然放棄她;果真是除了外在條件,她毫不可取?
反求諸己,黯然銷魂,感傷癒甚。
「袁姑娘,別來無恙。」一個語調欣喜的男聲傳來。
聲音令環秋一震。
「鍾公子?你好。」她抬頭看了來人,心中的喜悅立即低落下來。她還以為阿清來了呢!聲音還真像。環秋幽幽想著。
「姑娘住在附近嗎?他日也許在下可上門一敘。」鍾泉流興奮地攀談,想知佳人所居之處。
環秋隨口道:「我不是金陵人士,我是關中人。」語氣與鍾泉沛的熱絡比起來,相對要冷漠多了。
「何故到此?隻身一人嗎?」難怪只見她獨來獨往。
「外出遊歷罷了。」對於陌生人,沒必要把避婚之事告訴他。環秋反問:「鍾公子家居金陵嗎?」
「不!我是洞庭人,做的是船運買賣。」鍾泉流喜孜孜道:「那日被姑娘一番言辭點醒,便開始清查身邊的人,沒想到原來牛總管一手遮天,做出許多魚肉鄉民之事,如今他已被我趕走了,今後的金陵城再也沒有他撒野的餘地,說來還要感謝袁姑娘提醒。」
「鍾公子客氣了。」環秋淡淡喝口茶,又道:「那麼,鍾公子何故滯留金陵而不歸洞庭?」
「我大哥在此失蹤已有四年。每回我藉著賑災,總會多停留幾天,想搜尋他的蹤跡。只是,朋友說他四年前墜崖,恐怕已是凶多吉少,我也曾親自前去谷地尋找,只找到了當年朋友為他立的墳,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我早已不抱希望了。不過,沒見到屍骨,總是有點不甘心;每回上這來,還是忍不住要多待幾天,好找大哥。」
沒想到這次,鍾泉流還多了個停留的理由——袁環秋——他找了她好多天了。
崖?谷地?環秋心生一念。這些地點讓她聯想起阿清。
「姑娘何以一人出外遊歷?隻身的女子恐怕有所不便,會在金陵久待嗎?」
「應該不會。也許過幾天就離開,也許再過十天半個月,總之不會再待下去了。」
環秋沒理會他緊追不捨的問題。若告訴他她的訂婚史,只怕嚇壞了他。
雖看著鍾泉流,環秋卻暗暗想起阿清,莫名地感傷起來。照這情形看來,他是不會再與自己見面了,也許該合計下一個地點。
想傾出所有,但對方避不見面,教她芳心何處寄?不如將心揉擰,早早丟棄了吧!
「要回家麼?」鍾泉流繼續探測。
環秋搖頭。
「那麼要往何處?」鍾泉流屏息等著答案。
環秋又搖頭。「不知道,任何地方都可以是去處,也可以都不是,水往哪兒流,葉就往哪兒飄,再說吧!」「在下不知可有幸與姑娘一道?」鍾泉流鼓起勇氣邀請。
環秋不解問道:「我要去哪你就跟著去?不會吧?」
放逐了的心,看不清另一顆傾心於她的心,真個情牽不到此心中。
問者無心,聽者有意。鍾泉流被環秋的話戳中心事,面頰微紅,趕緊掩飾:「不!
我的意思是,姑娘若沒有特別的去處,何不與我鍾家客船同行?」
環秋探問:「鍾公子要去哪?」
「揚州。姑娘可隨時在途中下船,轉往他處。」鍾泉流微笑著邀請。
揚州?聽來不錯,這本來是她打算去的地方。不過,平白無故跟個萍水相逢的男人同行,恐怕不太好吧?環秋思忖著。
見她遲疑,鍾泉流又道:「或者姑娘不往揚州方向?只要走水路,在下一樣可命鍾家船隻護送。」
「這倒不用了。」環秋搖頭道:「我一路走走停停,鍾公子毋需遷就我的腳程,也不必麻煩人送我。因為我隨時有可能改變去處。」
雖然她原本打算往揚州去,但此時既因阿清的出現而耽擱,誰又料得到來日是否會有其它狀況發生,再次耽誤了她的流浪旅程?她說的是肺腑之言,並沒有推辭之意。
於他人卻是推托之辭。
「這樣……」鍾泉流失望地緊睇了她一眼,維持有禮的笑容道:「那……往後有緣再見囉?」他試探著環秋可有與之相同的依依離情。
「有緣再見。」環秋微微頷首,笑著離開。
毫無留戀!纖細優雅的背影給了鍾泉流答案。
心無處寄的,又何止是她?
***
又過了兩天,阿清仍然沒出現。
這些天他是怎麼過活的?過的還好吧?沒餓著吧?胖了?瘦了?睡得可安穩?心裡可有一點點想她?
環秋灰心之餘,站在岸邊,眼看著鍾家字號的客船,人潮來往,客貨上下,差點因心灰意冷,一時衝動,貿然登船,想找那答應送她一程的鍾泉流,同他往天涯海角任一處,隨他而去。只要不必待在金陵,妄想著阿清有朝一日也許會來找她解釋,讓她懷著夢想與希望,再次因夢醒而失望;真的,只要不必這樣,就好……
何時她也這麼畏縮溫吞了?不對!這不是她的作風。猶記得她曾是為了所愛,不擇手段的,是因年長而世故?還是因膽小而退怯?總之,她漸漸不像以前的她了。
不甘心!
四年前的不甘心,她施了詭計,設計表哥與她同床而眠,雖然什麼事也沒發生,徙惹風風雨雨,更賠上她的名聲,表哥仍沒娶她,她也不後悔。起碼,她試過了,徹底知道了表哥不愛她。今日呢?
今日的不甘心,可會稍稍收斂些?不!她要去見見阿清,把話問清楚;問清楚他到底是討厭她,還是僅只一時氣憤?只要不是討厭她,她就有耐性等,等著讓他愛上自己。就算失敗,不過再一次的挫折而已,又算什麼?
環秋朝鍾山谷地走去。
夏日炎炎,谷地悶熱異常,環秋頂著烈日,顛簸著來到阿清所居的小屋前。
那是?……
她停下腳步,不確定屋前那個背影是誰所有。
華麗的藍色長衫,梳整的頭髮,乾淨的鞋後跟,雖然身形同樣碩長,但那絕不是她要見的阿清。
什麼人?跑到這來有何事?他背對著她,似乎正面對著一個……墓碑?怎麼之前她從沒發現過那個地方藏了一塊墓碑?誰的?
她想靠過去招呼那人,還未張口,身子一傾斜,已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扣住纖腰,推倒在草地裡,跟著一個溫熱粗糙的巨大手掌罩上她鼻下半張臉,龐然身軀壓將下來,覆在她身軀之上,令她動彈不得,也出聲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