煞停了馬達,香早儒沒有下車。
他坐在汽車內,呆呆的,不知所措。
只要他推開車門,奔入去,叩門,然後,就可以見到孫凝了。
見到了朝思暮想的人兒,不由分說,一個箭步上前,吻將下去。
他有本事把她溶化掉。
可是,明朝醒來,枕邊人柔軟無力地說一句話,
「早儒,你還是離不了我!」
那麼,他又何以為人?何以對家對母對自己?何以做個頂天立地、拿得起、放得下的大丈夫?
香早儒伏在轉盤上,差不多要飲泣。
良久。
他重新緊握轉盤,把汽車開動,一踩油門,離開這抹煞英雄的危險地帶。
天下間誰沒有誰就活不下去了?
滿街滿巷都是傷心人,可是全都是笑臉。
女人,他香早儒要多少有多少。
當他坐到本城最高級的豪富私家俱樂部的廂房去時,他是悠然自得的。
只一下子的工夫,就能證明給自己看,沒有了孫凝,他香早儒仍然是一個可以快樂的男人。
房門開處,走進來—位妙齡少女,百分之百比孫凝年輕。
模樣兒也可愛,活脫脫是螢光幕上隨時可見的俏臉。眼耳口鼻都美,放在一起仍然漂亮,只不過不易教人牢記。
凡不是生生世世的事情,不必牢記。
至於身材,肯定是一流的。她還有一樣比孫凝更吸引,是長髮。
垂肩的黑髮,光可鑒人。香早儒伸手撫摸著,說:
「你比我女朋友漂亮!」
那女子伸手撥弄長髮,道:
「別去想你那女朋友了。」
「你怎麼知道我想她?」
「此情此景此時此地,不想念她怎麼會提起她了?」
那女子笑,現出了貝殼似的牙齒,很是好看。
「來,我幫你鬆弛一下好不好?」
女子隨即站了起來,伸手拖起香早儒,把他帶到床邊,讓他順勢躺下去,然後開始用熟練的手勢,給他在肩臂之上按摩。
沒想到那麼一個纖柔嬌小的女孩子,力度會如此大,她按在香早儒肌肉上的每一下都似一度電流,和暖地通進他體內去,令他感到舒暢。
只過於一陣子,他渾身就暖和暖和的,有著一種潛意識的慾望,需要對方持續這種按摩服務。他不願意她停下來。
顯然地,他已經在全然地享受,他被那魔術師似的一雙玉手控制了。
女人征服男人原來是易如反掌的事。當然不需要—定是孫凝。
她讓他翻了個身,仰臥。
繼續她臣服香早儒的手法。
那纖纖十指在香早儒額上著力,帶領他從精神上就得到鬆弛。
然後才緩緩而下,由頭而肩,而胸,而腹……她剛才叫他不要在此情此景此時此地還想起孫凝!
對的。
不應該想起她。
香早儒閉上眼睛,伸手一把捉住了對方的手,把她帶到身上來。
對方立即熟練地捕捉了香早儒的嘴唇,親吻下去。
那種通過肌膚相接所表達的奔放熱情,不要說是一個青樓女子,就是正常的婦道人家也會有。
就像孫凝,便是一例。
淑女的真摯感情被培養而至一個沸點,也會似焰火處處、熔岩四溢,把整個她愛的人吞噬掉。
香早儒有過這種經驗。這些天來,他就是眷戀著這種經驗所帶來的極度歡樂,而惴惴不安,心緒難寧。
去找一個女人吧!
這個念頭有如毒品之於癮君子,有如冰淇淋之於小孩,他是再忍無可忍。
他抱緊對方。張開眼睛,忽然從自以為是的一種享受之中看到一張全然陌生的俏臉。
一剎那間整個人活脫脫像被人從熱油鍋中撈起來,撲通一聲扔進另一鍋冷水裡,發出了長長而響亮的「吱」的一聲。
白煙四溢,就淋熄了整個人的熱度。
不但清醒,而且嚇呆了。
對方不是孫凝。
不是一個他愛,也同時愛他的女人。
這就有分別了。
分別在於香早儒覺得自己並不從容,他開始畏縮,卻步不前。
那就不對了。
在一個有本事令香早儒深愛的女人跟前,他幾時都是雄赳赳的大丈夫,怎麼町能是羞怯怯的小男人?
這一驚非同小可。
他猛力地推開了女子,趕緊地整理衣服,飛快地像逃離地獄似的跑出去。
人重新走在萬籟俱寂的街頭上時,香早儒才曉得吁一口氣,縱使不是天堂,到底回到人間來了。
要有個快樂的人間,原來一定要有孫凝。
這叫香早儒呆住了。
沒有了孫凝在身邊的日子,如此的難受、委屈而不好過。
叫香早儒如何哭訴?
他連吐苦水的對象也沒有。
男人在這事上又是比女人吃虧了。
看到一個婆婆媽媽地絮絮不休講著自己私事的男子,怕不被嚇死!
女人,或者在太陽出來,站在人前之後,依然硬撐著瀟瀟灑灑幹活。
夜裡,總可以放鬆自己,或哭或鬧或訴苦,沒有人會不接受,認為難看,認為不合理。
男人呢,一天二十四小時,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每一分一秒都得是硬漢子,完全沒有喘息的餘地。
香早儒想,或者類似孫凝這種當慣強人的女人,受一點點感情上的挫折,還算是一份光榮。
自己呢,實實在在的啞子吃黃連。
就這一早在會議室內香早儒看到對方氣定神閒的模樣,回想自己曾有過的狼狽,是真氣不過來的。
無疑,人與人之間有緣時,很多誤解都會變成諒解。
緣盡的一天呢,相反。
香早儒與孫凝之間不知是否緣盡了?
第八章
問題膠著,苦煞了兩顆其實是多情的心。
孫凝吁一口氣,決定把財務報告審視好呈交香早儒。
她不能丟這個臉。然而,數字一個個的在眼前跳動,半天衝不進視網膜內。
氣得她簡直頭痛。忽然有人叩門。
「進來!」孫凝說。
無任歡迎一些外來的人事,去令她有新鮮的接觸,分一分她已傷的神。
令孫凝大出意料之外,來人不是秘書,亦非同事,而是葉柔美。
她一見孫凝就笑得什麼似的。一臉的歡愉與親切,說:
「來看你了,不是有心的,其實是路過。早源不在辦公室,若然連你都碰不上,那就白走一趟了。」
葉柔美笑起來還是好看的。
「要杯咖啡或是什麼嗎?」孫凝問。
「不,只向你問句好,我還得趕去替朋友取回批命書呢,
不能坐太久了。」
「批命?」孫凝問,「靈驗嗎?」
「蠻靈的。我的批命書就頂準確了。唉!」葉柔美說,「就是准,我才擔心!」
「為什麼?」
「不見得我會有段好婚姻!」
「你信?」
葉柔美點頭:
「是命定的,人為的力量有限,所謂盡人事而已。」
「故此,香早源實在不知道我對他沒有要求,一切都是由他擺佈決定,因為我太信命,我不認為自己可以一步升天,能嫁至侯門去當貴夫人。我只不過希望能有一段安穩的婚姻就夠好了,連這最起碼的要求在命盤內也沒有說會實現呢!」
「那你還介紹朋友去批命?」
「不能為了自己的不如意而抹煞別人知道福星高照的機會呀!」
孫凝有些少感動,立即說:
「你能帶我去嗎?」
「你信?」
「好奇!」孫凝是有點不好意思,所以才這麼答。
葉柔美很爽快地答:
「好哇!我們現在就去,成嗎?」
孫凝火速抓起手袋就站起來隨她走。
這個動作令她微微吃驚,好像跟香早儒發生齟齬之後的這段日子以來,只此刻有點進展,生了新的希望,令孫凝的精神煥發過來。
依靠一個完全跟自己沒有認識,並無交往的占卜人去預測自己的前景,無疑是滑稽而且悲衰的。
孫凝苦笑,可是她戀戀不捨於一個想法,如果那批命者說她會跟香早儒復合,她會多麼開心!
這個希望令她不顧一切地跟著葉柔美到那批命的張九姑跟前去。
張九姑是個已屆占稀之年的老婦,住在一幢殘破的唐樓內,看到葉柔美帶著孫凝來了,笑吟吟咧開她已沒有了門牙的嘴在笑。
「九姑,這位孫小姐是我的朋友,很希望你給她批算,沒有預約,要請你原諒。」
「不要緊,來了,只為心安,我就盡綿力好了。」
九姑簡簡單單的幾句話,似有哲理,令人聽得舒服。
於是孫凝更放心, —股腦兒把自己的時辰八字相告。
九姑很用心的,閉目養神,合指一算,口中唸唸有辭。
奸一會,才又張開眼睛,張著那差不多已經沒有了牙的嘴,語音怪怪地說:
「命是好命,卻又是硬命,細批今天是拿不到的,三個月後來取吧。」
「可是……」孫凝有著很大的失望。
葉柔美看在眼內,心上明白,便向九姑說:
「九姑,你就簡批幾句,讓孫小姐有所依歸,指點一下她的迷津。」
張九姑還是笑,又搖搖頭答:
「紅顏總為多情誤,浪裡泛舟,還得靠自己,明白嗎?」
孫凝不好意思相問,葉柔美就直率地說:
「怎麼個靠白己法呢?九姑你明白指示呀!」
「情緣不可強求,憑心仗性辦事,就見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