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你的,放心!」
「你不愛喬楓?」
「你覺得她有沒有值得我愛的地方?」
「她是只母狗!」
「她仍是我妻!」
「不,我抗議!」
「你不宜這樣提高聲浪!隔牆有耳!」
「你我不是已作了最壞的打算嗎,在最惡劣的情況下,我們都不能算失敗者,有人比我們更面目無光!」
聲音自牙縫中透出來,我從來不知道董礎礎對喬家竟然這般切齒痛恨。
千萬別把人的自尊肆意摧殘,一下子反撲了,會出盡所能,孤注一擲,寧可一拍兩散。
喬園正屋,如此陰風陣陣。
「我們幾時能再相見?明晚?」
「通電話!」
「你是否要等喬楓對你使了脾氣,你忍無可忍才拿我作避風港?」
「要如此的話,你無片刻安寧!」
「喬楓原來比我耳聞目見的更不堪?」
「回去吧!」
「浚生,帶我遠走高飛!」
「夜深了,我們再談!」
南門開啟了,再關上。
我差不多一直坐至夭色微晴,才掙扎著移動身子,回到西廂去。
第八章
我病了。
發著高燒。
醫生給我打了針,讓我服了藥,強逼我留在床上好好睡一覺。
家姑一直坐在床沿,看護我。
喬家各人都輪流著來西廂探望。
我因此寧可閉上眼睛,竭力睡去。
我不要見喬家的人。
昏昏沉沉,睡了又醒,醒了又睡。
睡夢中,我回到英倫奧本尼路上去,踩著輕快的腳步,找到了那古老的房舍,叩著門。心中亂嚷:
「是我,是我,開門,開門,我是長基,長基回來了!」
有人走下樓梯的聲音,那一定是若儒,他來開門給我。
門一開,眼前又是整座的喬園。
那個開門給我的男人,面目模糊,不知是誰。他伸手把我拖進喬園去。我不肯,我掙扎,我叫喊,嚇得狂叫……
「長基,長基,你鎮靜一點,噩夢而已!」
我醒過來,仍嚷:
「不,不,喬暉,我求你,我不要再走進喬園了。」
喬暉抱住我:
「快別這樣,你剛才做著噩夢,這兒是喬園,我們都很好,長基,看看,除了我已回到你身邊來,還有客人來探你了!」
我定一定神,一房子喬家的人,喬正天、殷以寧、喬夕、礎礎、喬楓、浚生、喬雪,還有喬暉。明顯地,他自新加坡回來,我已病了一個週末!
還有,還有文若儒……
他手中持花,一大束百合與星花。
「你好!我聽喬雪說,你這幾天病了!特來看你!」
喬雪接過了那大束花,交給女傭插去。
我整個人虛弱得不像話,連一句半句話都梗在喉嚨,無力說出來。
實在,我還能說什麼呢?
我看看喬暉。
我又望望若儒。
還有若無其事地站在喬夕和喬楓兄妹身邊的礎礎與浚生。
這喬園之內的喬家人……唉!
我終於疲累地閉上眼。
心裡吶喊,讓我安息吧!你們都快快離去!
醫生每天來看我兩次。
他把喬暉叫了出去,不知說了些什麼話。
喬暉回到房裡,憂心忡忡地坐在床沿,看牢我。
我毫不擔心,如果此刻宣佈,我原來身患絕症,真是一大解決。
人世間太恐怖、太殘酷、太心力交瘁。
我問喬暉:
「告訴我!」
「什麼?」
「醫生對你說了什麼話?」
「他……」
「我並不怕,暉,你告訴我!」
「醫生說你受了驚,生活壓力很大,以致體力衰退,精神渙散,我很不明白,長基,在喬園……」
我別過臉去,表示不要他說下去。
醫生能診斷出症候,卻無治癒的靈丹妙藥,枉然!
心病還須心藥醫!
「長基,我好擔心!」喬暉說,抱著我的肩,把他的臉貼著我的背,動靜似個小孩,一個在索取庇蔭的小孩。喬暉永遠是這種角色。
「不用擔心,我會好起來的!」
真好笑,現今,還要我來安慰他。
我輕輕地歎息。
「長基,你會有什麼擔憂?什麼壓力呢?如果是工作太疲累,我去跟爸爸說一聲,我陪你到外頭,譬如說,到歐洲去走一趟,你很久沒有回倫敦去了,是嗎?我陪你回去看看……」
「暉,很晚了。我要休息!明早,太陽升起來,我就會好轉了,我會的,真的會,你現在睡吧!」
喬暉是真的很快入睡了!
我抬眼,望著高高的天花板發呆。
那兒有一巢的小老鼠住在上面嗎?
眼淚自眼角向面頰兩面流,不住地流。
明天,太陽才升起來,我已裝好身,準備上班。
我仍然感到渾身像掏空了似的,相當相當地疲累。然而,我需要支撐著。起來,工作,生活。
為什麼?
人,若不能死,就只有活下去,是不是?
敏慧跟我已足足跟了四年。
她見了我,第一句話就是:
「我不知道你會病!」
我連笑的力也使不出來。
神情顯然仍舊呆滯,動作甚至遲緩起來。
我把不必要的會議全部推卻。
又分別按對講機至許秀之和史青的辦公室去,囑咐她們盡可能獨當一面。
許興高采烈地向我報道,加拿大東西兩岸的地產,旺盛得難以置信。一個一九八九年的農曆新年內,推出市面出售的房子,就算是只有四面牆的破屋一間,都能賣到個好價錢。雖然從復活節開始,價格已放緩,但我們在大溫哥華高吉林以及多倫多史加堡購入的幾列複式市屋,已替喬氏進帳八位數字。
史青受我影響,對香港地產投資自去年起已採取了保守態度,基於永遠只有買錯,沒有賣錯的原則,她這邊廂的負擔是輕鬆得多了。
事實上,我管轄的喬氏地產有條不紊,穩紮穩打,就算我顧長基不在喬氏了,也還是會自動在軌道上運行如儀,大可放心!
我軟弱無力地獨坐在辦公室內,發呆。
直線電話響起來。
我接聽了。
「你上班了?我掛念你!」他這麼肯定是我,真叫人捏一把汗,倘是敏慧接的電話呢?當作搭錯線?
「嗯!」
「是我害你生病的嗎?」
「不,別多心!」
「一定是那天晚上受了涼,還有心情問題!」
「你現今在哪兒了?」
「在喬氏大廈對面的一個電話亭!」
「為什麼呢?」
「跟你接近一點!」
「若儒!」
我伸手拉開窗簾,三十八層高的喬氏大廈,我的辦公室在三十六樓。鳥瞰對面街的公眾電話亭,小得像個火柴盒。文若儒就在那裡頭。
「長基,你在看我嗎?」
「嗯!」
「你看到我嗎?」
「看到的!」
「我也看到你!」
「我什麼樣子?」
「臉有些蒼白,仍不失為一個好看的女人!」
「千里眼,你什麼時候回英國去?」病後,我第一次笑出聲來。
「你說什麼時候啟程,我就去訂機票!」
「別催逼我!」
「我不會。」
「你會怎麼樣?」
「我等。」
「等多久?」
「既已等了六年,不妨再等六年!」
我又笑了。
「你不信?」
「值得等嗎?你錦繡前程!」
「好不過溫莎公爵。」
「那六年沒有我的日子,你依然活著!」
「對,我沒有死,是我的不對了!」
「若儒,請別這樣,我並不是這個意思!」
「我是認真的,生無可戀,死何足惜?然而,痛苦令我回頭是岸,我要掙扎活下去,好好地、愉快地活下去,絕不要死,故此,不能沒有你!」
「若儒,請勿再說下去,我已明白!」
「破釜沉舟,我不容許自己功虧一簣,那六年,不是人過的日子,芬士巴利小公園內除非儷影雙雙,否則回去那見鬼的英倫幹什麼?」
「你如此地誌在必得,令我震驚。」
「苦海沉淪過的人,知道上岸的重要,一定掙扎到底!」
「從前你並不是這個樣子!」
「所以才讓你溜走了,是我的錯!」
「一錯不能再錯,可是,我還有點摸不清楚什麼是對,什麼是錯?」
「這六年,你開心嗎?」
我默然。
要說,縱使不開心,也算不上傷心的。
最低限度不及若儒傷心。我身邊有愛護我的人,這總比獨個兒跟寂寞與無奈搏鬥,有相當差別。
「長基,你為什麼不答我?」
有人叩辦公室的門。
「有人要進來,我要收線了!」
「長基,我們今天見面嗎?」文若儒仍然在那一頭問。
進來的是喬暉。
我把電話輕輕放下。
「長基,你覺得累嗎?要真太疲倦,還是回家躺一躺!」
「不!」
我翻開文件檔案,批閱。
「長基,你準時吃藥了嗎?」
我點點頭,視線仍不離文件。
「長基,千萬別好強,身體要緊,天下也沒有辦得完的公事。」
我把文件檔案蓋上,站起來,再按動對講機,囑咐敏慧:
「通知史青,我這就到她辦公室去!」
隨即走出辦公室,讓喬暉留在裡頭。我相信他是有點難受的。
我苦笑,享了六年福分,得著一點挫折,也不算什麼了!
我是不是太殘忍?
這個世界,誰不?
走廊上碰到湯浚生。他跟我打招呼。
「大嫂,你精神好一點了嗎?」
我好奇地駐足望住他,有種怪異、非常怪異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