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如此想。
拿眼看他,他也如此想嗎?
天,我們兩個是不是都在胡思亂想,都在設法給自己安排一個自然的、可以推卸良心責任的機會,以便含情相對、執手相談了?
喬暉今晚在新加坡!
我不期然地打了個冷顫!
飯後,各人捧著水晶酒杯飲餐後酒。我呷我的咖啡,且坐在客廳中央的沙發上去,避免走到露台、以及相連小偏廳的天台花園。
為什麼?不讓自己有跟文若儒單獨會談的機會。
我們還有什麼話好說的?
要真有的話,就是那不應再說出口來的一句!
文若儒也站在客廳內,跟各式客人應酬著。我並不知道他這麼能社交。
從前,人如其名,他是個文質彬彬、儒雅溫馴的讀書人,欠了一點靈巧,多了一點木訥。
我最是欣賞這種人品上輕微的缺憾美。
我捧住那只衛斯活廠出品的精細白瓷咖啡杯,呷了一口又一口,眼角稍稍地膘著若儒,一下又一下。
今日他縱使有這樣一點點的同流合污,在這起所謂香江政經界的一片傖俗之中,仍然明顯被一股清純的氣氛濃濃罩住。
我突然有種衝勁,想衝上前去,拖起他的手,嚷:「走,走,若儒,我們走!」
為什麼不呢?
我們原本就不是屬於這一群的。
我又呷了一口咖啡,稍定心神。
「喬太太,美酒當前,你緣何白白錯過?」
坐在我旁邊的韋爾遜先生,漲紅的一張臉,衝著我說。
他的一身酒氣,教人作悶。
這個香江聞名的洋醉半仙,每日坐到幾間大機構的董事局中,在各人討論著有關傳媒、金融等業務時,他就擠命打瞌睡,醒著的時間絕對不過半。
上流社會的奇人怪事笑話,說多少有多少。
「美人兒,你沒有答我的問題。」
「很多美好的事物,我們錯過了,原是為著爭取前頭更美好的結果也未可料!」
「荒謬!今朝有酒今朝醉!無人真正懂得向前看三步,一步也不會。那全是幸運者的馬後炮,他們以如此美麗的謊言,叫身邊的人甘心放棄唾手而得的眼前幸福,而茫無目的地追尋不可知的將來!」
我望住他。
沒有作聲。
「美人兒,你不相信我的話!」他邊說邊倒酒,一瓶上等的XO就此報銷。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歡愉過後,醒來有重重的責任……」
「放狗屁!」韋爾遜打了個酒噎,「誰對誰有責任了?責任是成年人自欺欺人、冠冕堂皇的借口,社會上多你一個不為多,少你一個不為少,沒有人在江湖這回事,有的話是你個人心甘情願的選擇!」
韋爾遜先生試站起來,腳一軟,站不起來,又跌坐在沙發上。
他是迷糊了,跟我一樣,迷糊了。
麗莎走過來,扶了他說:
「韋爾遜,你可是醉了?」
對方點點頭,又擺擺手:
「差不多了,我著是差不多了。」
他掙扎著又站了起來,麗莎和我下意識地在兩邊攙扶著他。
「你有車子來嗎?」
「沒有,車伕跟他的女朋友約會去了,我不好阻人家蜜運!良辰美景,人生幾何?對不?」
他還曉得向麗莎和我擠眉弄眼!
我說:
「讓我送你一程吧!」
「長基,你這麼早就要走麼?我讓司機送韋爾遜回去好了!」
「不用客氣,也很晚了,喬暉或許會搖電話回家來!」
麗莎沒再勉強,著個僕歐幫忙著扶住韋爾遜出大門口。
當我對主人家米高道晚安時,文若儒站在他們夫婦身邊,很自然他說:
「我也得說再見了!讓我護送著韋爾遜先生和喬太太回家去吧!」
米高夫婦連忙稱是。
我正眼都沒有望文若儒,只管低著頭陪著韋爾遜走進升降機去。
我們三人都沒有話。
升降機自頂樓降至地面,像把我從天堂帶至地獄。
那過程,無聲無息,長如一個世紀。
重回地面,喬家的司機已經把車子駛過來。車門打開了,文若儒把個醉醺醺的韋爾遜塞進後座,囑咐司機說:
「請你把韋爾遜先生載回家去,扶他到屋內交給他的家人!我會照顧喬太太!」
「拍」的一聲,他把車門關上。喬家汽車開動者,離去。
我完全沒有反抗。
文若儒開了摩根跑車的門,讓我登上車去。
車子開始從山頂風馳電掣地轉下山坡,再走向南區。
晚風因車速而變得凌厲,但願我有一頭長髮,或披有一條長絲巾。舞後依莉貝就是如此淒艷地結束自己的生命,那條長長的圍在頸項上的絲巾,原本迎風飛舞,卻突然纏繞在車輪之上,車子還是毫無阻擋地向前奔跑,只一陣子功夫,她就死在車子裡頭。
在一個愛人的身旁死去。
在多年分離後一個重逢的晚上死去。
浪漫、幽雅、高尚的情操!
生不逢時,死何足惜?
若儒的摩根跑車,完完全全地過了火位,在九曲十三彎的淺水灣道上奔跑著,再轉入南灣道上,向著大潭,朝石澳進發……
我倆都沒有說話。
只要迎面駛來一輛大卡車,只要在轉彎時駛歪了一點點,碰到山邊石頭上,或飛越那崖邊的石塋,就是故事的結束了。
我只覺陣陣涼風撲面,輕快而舒服。
沒有恐懼,甚而沒有擔掛。
一切豁出去了,就是這個樣子,這番心情了吧!
車子並沒有出事,直駛到大浪灣的盡頭,緩緩地停了下來。
我回頭望住若儒。
慘淡的路燈下,竟見他滿眼含淚。
晶瑩的淚,一顆顆地碎落在我和他的衣襟上!
我伸手為他拭淚。
若儒抱住了我的手,放到唇邊上吻了再吻。
現世紀沒有生不同衾死同穴的觀念,是因為人價值觀念的轉移。
活在兩個世界裡的人,就算是一剎那相同的人生終向,都是很大很大的喜悅。
我們怎麼都哭了?也許流的儘是喜淚!
夜深沉。
我們偎依著,仍然沒有話。
心裡頭,我們說得很多很多。
把六年內要說的,都一古腦兒在今晚說清楚了。
「若儒!」
「嗯!」
「我們什麼時候回家去?」
「喬園?」
「嗯!」直到目前為止,仍應該以喬園為家方是正確的。
「你說呢?」
「已經很晚了!」
「這就回去吧!」若儒的確值得我深愛,他尊重自己,尊重我,六年如一日,並無改變。
我坐直了身子,向他笑一笑,好感謝。
若儒發動引擎,右手把持軑盤,左手握住我的右手。
回程上,一直慢駛。
這是最自然的現象。
來時,我們都不介意車子撞個稀巴爛,粉身碎骨,視作等閒。
如今,生命一旦似有曙光,就不願意如此輕率地放棄了。
喬園靜默一片。
已經凌晨二時多了!
我目送若儒把汽車開走,才走進大門。
正屋黑漆一片,靠著外頭園子的燈,透進一絲微弱的光。
正面堂屋的四道門,各通至東南西北屋去。
沒由來地,我恐懼回到西廂、
那不是我的家,我不要回去。
雖然喬暉不在,然,是他的睡房,是他的床。
我軟弱無力地摸索著放置在堂屋內的那張大沙發,整個人陷了進去。
想念奧本尼道小睡房內窄窄而溫暖的小床,我們瑟縮著團在被窩內,擁著天下最醉人的溫馨、最感動的柔情……
若儒和我,是否就要攜手回到那段日子去了?
有輕輕地推門聲。
我嚇了一跳,把身體更縮作一團。
是東面的那扇門。
門輕輕地開了,又關上。
有走動的腳步聲。
我坐的沙發向著南邊。
他們正向南方移動。
「別送我了!」
「不!我要送!我要送!我捨不得!」
「喬楓會醒過來的!」
「讓她知道好了,讓喬楓知道,讓喬夕知道,讓整個喬園都知道!」
「你不怕?」
「我?我怕了還會有今日?」
男的輕聲地笑。
我渾身僵冷,嚇得什麼似的。
我當然認得他們的聲音。
「礎礎,你好誘人!」
「只此而已?」
「你還要怎樣?」
「還要你真心愛我!」
「這於你比刺激喬夕和喬楓,甚至喬正天更有用?」
「物以罕為貴,我從未試過有愛情,喬夕原未並不愛我!」
「那是我們這種階層人物的奢侈品!」
「我們花得起!」
「你已撈夠了錢?」
「我已受夠了氣。喬夕一星期有五晚宿在外頭,早晨如若在丁家早起,就回來跟大夥兒吃早餐,所以你們不曉得!」
「我們曉得,別小瞧喬家人,只是誰都不以為然!」
「看,這就是我要受的一種氣!」
「礎礎,任何人都要付出代價!」
「我沒有不承認。」
「那麼,你是貪婪!」
「不,我只是斤斤計較。喬家待我寬厚一點,把我當一個人看待,不要像飼養一頭狗似的,我不至於此!」
「啊!不打自招,你只把我看成報復的道具?」
他們沉默著。
我維持著同一個姿勢太久,血脈完全凝固。
又因不敢肆意地呼吸,身體竟有點像缺氧的暈眩。
「浚生,你不能由憐生愛,只愛我一點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