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浚生,這人是正?是邪?
怎麼可以如此鐵石心腸?拋棄舊愛,迎娶喬楓。人家自殺了,傷心那三朝兩日,竟又泡上了董礎礎!如此面不改容,若無其事!
我戰慄、不解、甚至驚駭。
我能效仿他嗎?一邊留在喬氏,一邊跟文苦儒來往。
此念一生,胃內瞬即翻騰,一陣酸氣滾動,逆流而上,直衝向喉嚨。我慌忙推開湯浚生,急步衝至洗手間,剛來得及把一口髒物吐在洗手間的面盆上。
我抬頭看看鏡中的自己,臉,白得像一張紙。
湯浚生一直站在洗手間門口等我,直至我扶著門走出來。
「大嫂,你怎麼了?我去找大哥來?」
我擺擺手,虛弱他說:
「沒有事,我知道的。」
「你面色蒼白。」
「因為我惶恐。」不明白為什麼要如此答他,大概是太順理成章之故。
「為什麼?」
「我正想如此發問!」
湯浚生望住我,眼裡驀然掠過一絲驚疑。
我沒有再理他,走到升降機去。史青在三十三樓。
升降機停在三十三樓,我給身邊一個女職員說:
「你有空嗎?可否代我到史青小姐辦公室去一趟,告訴她,我另有會議,沒空到她辦公室去了。」
那女職員禮貌地走出升降機,同時說了一聲:
「好的!喬太太!」
我隨而直抵喬氏大廈地下,走出大門口。
一條大馬路橫亙目前,車水馬龍,熙來攘往。
我望過馬路另一邊的電話亭,果然!
那牛郎織女古老的故事,多麼感人!
將之幻化成現代都市的佈景,這條斑馬線,就是鵲橋了。
我們各站在馬路的一頭,等待著,遠遠地都能看到對方在笑。
等候過馬路的人群越聚越多,我們是其中的一員,滄海一粟,何處不然?
紅綠燈交替了,汽車停下來,行人過馬路。我們的步伐並不輕盈,可仍然在途中相聚。
就站在斑馬線的安全島上,我們無言相對。
汽車在我們兩邊風馳而過,我們錯過了多次的行人綠燈,只得繼續站著。
直至若儒輕輕地挽起了我的手,趁那黃燈閃動時,拖住我飛奔過了馬路,再截停一輛的士,火速地跳進去。
的士門才關上了,若儒和我緊緊地擁抱著,深深地吻上了。
把所有的人群都拋在腦後。
直至若儒放開我,讓我回轉氣來。
那計程車司機才沒好氣地問:
「先生,你要到哪兒去?」
明顯地,他已在大路上白兜了一個圈,不知所向。
若儒讓他把我們載回他家去。
我有點靦腆,惶恐地走進客廳。
若儒關上門。
我回轉身來,問:
「若儒,我們還是到別的地方去走走?」
若儒輕撫著我的頭髮,吻在我額頭上:
「在這兒,你最安全!」
我臉紅了,真的不好意思。
我們的關係到底在六年前已經結束,自從新開始面對的是另一個新的、需要適應的身份。
若儒讓我坐在沙發上,他跑到廚房去一會,走出來時,手上拿了一杯熱牛奶。
「喝一點熱的!」
他像哄一個小孩。
我把鞋子脫掉了,整個人縮到沙發上去,乖乖地把一杯牛奶喝個精光。
我拿若儒的大腿作枕,順勢睡了下來,望著他秀氣而充滿自信的臉,真如他說,有莫大的安全感。
「你累的話,且睡一會!」
我點了點頭,迷迷糊糊地很快入睡。
睡中,竟無亂夢。
醒了的時候,頭枕在軟墊上。若儒坐到地上去,翻閱著書,如此盡忠守職地護著我。
我伸了個懶腰。
「醒啦!餓不餓?」
「晤!」我拚命點頭。
「我去給你做個炒飯。」
若儒隨即動身。
從前在英國,我們最喜歡弄炒飯,一天煮三天的飯,剩下來的混一點蔥花肉碎,往鑊裡一炒,香味四溢,既簡便又好吃。若儒和我對廚藝都很有一手,輪流服侍著對方,算是生活上一份珍貴的情趣與享受。
一切好的感覺,都回來了!
飯香撲鼻,自病後,這餐我吃得最多。
「你還是能窮凶極惡地吃起來!」若儒笑我,「你這個樣子,像足奧本尼路的顧長基!」
一整個下午,我留在若儒的寓所裡,做著我們從前在奧本尼路慣做的一切事,看書、煮咖啡、說笑話、看電視新聞、撤嬌、擁抱,只差沒有走上最終的一步。
耳鬢廝磨,若儒低聲說:
「長基,別讓我久等,什麼時候你跟我回奧本尼路去?」
我沒作聲。
「長基,你一天是喬園的媳婦,我決不令你為難!」
若儒雙手捧著我的臉,再問:
「你信我嗎?」
我點點頭。
若儒不喜歡跟任何人分享,他一直喜歡鰲頭獨佔。
那年,醫學院成績出現了雙冠軍,人人都替他高興,只有他仍有點悶悶不樂。
我問他為什麼呢?
他答,有瑕疵的喜悅,倒不如不要了,反正冠亞分明,各安其位。成全一份完整的光榮,更有意義。
所以,我深信若儒只要我活在喬園一天,他都不會作非分之舉。
為若儒的這點傲骨與情操,我更愛他!
回到喬氏去,已是下午四時多了。
一腳踏進辦公室去,就覺著事態有點不比尋常。
敏慧急得在自己的寫字檯前團團轉,差不多流一額的汗。
我問:「有急事找我?」
敏慧點點頭:
「都在主席室等你了。」
名符其實地醜婦終須見家翁,我往哪兒逃去?
世界真難有逃得掉的秘密嗎?我才不過失蹤了幾小時。
挺起胸膛,朝喬正天的辦公室走去。
喬暉這人也真要不得,大至天塌下來,小至雞毛蒜皮,一有事件發生,他惟一的板斧就是去請教喬正天,他老頭子是他的四面佛、耶穌、菩薩,三位一體!
老婆要真移情別戀,滿天神佛,都救不了你。女人心意已決,天崩地裂也挽回不了!
我幹嘛如此地鐵石心腸了?竟連半分自咎也沒有?
連連地打了幾個寒噤。
喬正天辦公室那扇柚木雙掩的門,擋在我面前。我已無法不推門進去,因為此時正是前無去路,後有追兵。我身後站了喬正天的秘書,這位跟在喬正天屁股後服侍他的老夥計,比喬氏企業內任何一個人都曉得看人的眉頭眼額,她是吃這一行飯成家的!只要我稍遲伸手叩門,她就會更覺事有蹊蹺。
我深深呼吸了一口氣,叩了門。
推門進去。
房內全是喬家人。喬正天坐在辦公椅上。面前站著喬暉、喬夕、湯浚生。
四個男人的臉色,沒有一個特別祥和好看。
這是必然的了。
我沒有作聲。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兵家大忌,是急急進攻。一般還是以靜制動、以逸待勞,更易取勝。
我輕聲向喬正天打招呼:
「爸爸!」
喬正天拿眼看了一下二子一婿,說:
「大嫂回來了,你們要不要她的意見?」
我心頭的大石,一下子落了地,如果是責難我的話,不會如此客氣。
於是我問:
「什麼事了?」
喬暉訥訥地解釋:
「我們自己人在公司裡頭的股票期貨孖展限額一般都比客戶高,是不是?」
我不至於丈八金剛摸不著頭腦,可是也不能從這麼一句話摸出個所以來。尤其是我絕少沾手期貨與股票。每次的股市大崩圍,慘的總是炒孖展的客戶,股市一瀉,經紀行就斬倉,沒有一個孖展客不是死無葬身之地。故而,我手上持有的一些藍籌股,全部實斧實鑿,以足夠現金交易,多是中長期投資,喬氏提供給董事局成員何種特惠的孖展服務,我少有關心,多少認為是糖衣毒藥,來者上鉤!
「我不是受惠者,暉,你知道我自動放棄這項特權!」
室內一片靜謐,透著三分尷尬。
我只好勉為其難地瞎猜下去,好打破僵局:
「我們之間有哪個的孖展戶口出了問題?」
「菲律賓又鬧政變,擁有菲島投資的兩三家上市公司股價狂跌,我們斬倉,不慎傷了湯少,他要抗議。」喬夕慢條斯理地說出因由。
「我並非抗議,肉在砧板上,沒有抗議這回事。我只想向爸爸問個清楚,是不是拿我跟一般客戶看待?」湯浚生清清楚楚他說,毫不畏縮,鮮有地理直氣壯,這跟他一向的忍耐,迥異千百倍。
喬正天顯然地不高興:
「浚生,如果你是肉,也不過是瘦肉而已,我的砧板有空檔,也怕斬得刀頭損蝕,得不償失。」
干戈抑或玉帛,通常只為一言不合所造成的偏差。
「自己人的寬鬆度不可跟外人同日而語,這是我的理解,爸爸,你總會同意!」我設法打圓場。
「大嫂,自己人也有親疏等級!」喬夕毫不諱言:「最低限度還未踏腳入董事局的人,應知分寸。並非凡是喬正天骨肉就有這個頭銜,我有什麼錯?」
「法律不外乎人情!」我護著湯浚生。
浚生拿眼看我,那眼神似怒非怒,似笑非笑。我赫然驚心,想起了他暗地裡的報復手段,體內鮮血直衝腦際,滿臉急變通紅。
「不錯,要講法律,還是要講人情,權操在上,我也不便作主,故而請示!」喬夕分明拿父親來壓湯浚生,何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