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雪不但能畫畫,也能作文。
手法高下,則另議。
不會有多少人有機會領悟到有情敵在自己面前肆無忌憚地讚揚心上人種種的那滋味,比打翻了五味架還要胡混。
「大嫂,怎麼你不作聲,給我一點意見好不好?」
「你要什麼意見?」
「你看我是不是戀愛了?」
「雪雪,請謹記戀愛是雙方面的一套行動,不是單方面的綺思!」我終於開門見山地對喬雪說了最想說的一句心裡話。
「你是說我在單戀文若儒?」
我沒作聲。
「他待我蠻不錯的,我並不算過分敏感!」
「那就不成問題了,是吧?」
「也不見得,我……我看最正確的剖析是,他若即若離,似是有情,又似無情,弄得我不知如何是好。所以,我很苦惱!大嫂,真的,現今吃不下、睡不甜,老造亂夢,除去想他,什麼也提不起勁了!我才來問你,可有靈丹妙藥?」
「華佗再生也難治男女私情,局外人無法幫你!」
「可是,大嫂,你不幫我,我就完蛋了。我真的不知道何以自處。要向他坦白,甚至採取些什麼行動呢?這些天,他卻不來約我了,我搖電話給他,他語氣還是蠻好的,耐心地跟我談了近半小時,對喬園的人事都表示關心,還說,有空就再到喬園來看望爸媽,又說改天得回謝大哥和你!可是,可是……我怎麼說呢,總之,我們整個星期沒有見面了,我很想念他!」
我聽著,完全不知所措。
「大嫂……」
雪雪哀求。
「雪雪,我不曉得如何教你。總之,姻緣天訂,如若有緣有分,自會聚在一起,不必強求,更不必委屈自己的尊嚴!」
再成功的宣傳推廣術,都比不上貨真價實,再加市場需求而造成的暢銷更值得驕傲和安慰。
女人固不宜割價求售,更不必刻意推銷自己。
我並非阻礙雪雪的發展,我是怕她泥足深陷、難以自拔,屆則,我要負上雙重責任。
心裡吶喊,文若儒,請速離港!
我真的怕,怕喬家有日知道若儒心裡有我;怕若儒在港蹉跎下去,演成悲劇;最怕還是我禁耐不住,心要飛越喬園,墮落塵網!
若問我成功之道,是自知極限。這一大優點,幫助我年來易於刀來劍擋,水來土掩!兵家口訣,知己知彼,百戰百勝!
喬雪說,她想念若儒,已至魂牽夢縈。
誰個心下有情,期待眷戀的人不如是。
這些天來,我盡量推掉應酬,晚飯後老躺在書房內閱讀。唸書是心性固本培元之術,很能幫助自己心平氣和應付人生的不測巨變。
今晚飯後,喬暉約了三位朋友到喬園來打夜波,幾場雙打網球賽就能把整夜光陰消耗掉。
我如常地半臥在書房的貴妃床上,捧著唐宋詩詞,看第九十次或以上。
喬園的內線電話響起來,我伸手接聽,對方是湯浚生。我問:
「有什麼事嗎?」
「我能到你屋來小坐一會嗎?有事情請你幫忙!」
「好!我在書房!」
湯浚生面色蒼白,神情凝重,雙手互握,顯然地緊張。
「浚生,什麼事?」
「大嫂,幫我一個忙,求你!」
「你說說看!」
「我現在必須出去看望一位朋友,一位非常非常好的朋友!」他整個人微微抖動,可見這個朋友對他的重要性。
「喬楓她一向多疑,如果我坦白跟她說了,她必然不准我踏出喬園半步!」
「你朋友是個女的!」
浚生點頭,他那張本來端方好看的臉,扭成一團,濃眉不展,目光呆滯。
「大嫂,你信我,我跟她並沒有什麼了!至少自跟喬楓走在一起,已成陌路,可是……」
我想起文若儒。
「大嫂,我重複,我只想去看看她,我和她再沒什麼了!求你幫幫我,跟喬楓說是我跟你有公事應酬,要出外!求你!」
這一定是他們倆的非常時期,我應該幫他嗎?
都來不及細想了,我當下點了頭,就匆匆回房裡更衣去。
這不能算對喬楓不起,要不是她加諸於丈夫身上過分的思疑和約束,浚生不用我幫這個忙!
我跑到園子裡去給喬暉說,收到加拿大長途電話,有位田土廳的大官過港、只留這一晚,要跟我見面商議哥倫比亞省內高吉林的發展計劃,不好掃他們打球的雅興,我讓浚生陪我走這一趟。
喬暉千多萬謝。
喬楓當然也深信不疑。
在喬園門口,剛跟回家來的喬夕夫婦碰個正著。我看見董礎礎挽著她丈夫的臂彎,心頭沒由來地寬鬆下來,跟湯浚生上了座駕,絕塵而去。
我開的車,問:
「到哪裡去?」
浚生給了我一個醫院的地址。
我不是不暗暗吃驚的,但沒有追問。
車子停在醫院門口,浚生說:
「多謝大嫂!」
「何時來接你回家呢?」
「有沒有辦法聯絡你?」
我攤攤手,說:
「我現在都不知道要往哪兒去。要想個辦法把自己收藏得密實一點吧!」
「可否到什麼好朋友家中暫坐,也許,我要在醫院逗留好些時間,我打電話給你!」
我默然。
打開了手袋,把文若儒家中的電話念出來,囑浚生抄下:
「如果你辦妥事了,走出醫院大門還不見我的車子,你試試搖這電話,看我在不在?」
浚生匆匆忙忙下車走進醫院去。
我真要看望文若儒嗎?
天賜良機!多麼漂亮的借口,天衣無縫地讓我向良心交代。
車子老早急不可待地駛向文若儒的居所。
我告訴自己,不能坐到公眾場所去,諸如酒店大堂、餐廳等地方,萬一給熟人看到,口供就不對了,我和浚生同謀被識穿,非同小可,半點風險都不能冒。
我沒有什麼推心置腹的好朋友,可共這種患難。再下來那幾個平日談得來的同事,連他們的電話亦沒有隨身帶備,我只知某某人住在某大廈,總不成逐個單位尋訪,甚而,我娘家亦無人在港。
所以理直氣壯地全速前進,車子已停在文若儒住所樓下。
那是香港大學依山而築的教授宿舍,小車路迂迴地直上山腰,想來居於此,亦能享受青山綠水的幽靜雅致。
我把車停在訪客車位內,下了車,仰望這幢大廈。看看手中名片,文若儒住三樓。
要上去看他嗎?我等待這機會多久了?
才跟喬雪說,情緣不可牽強,女性尊嚴有絕對維護的需要!
我如何對人對己好好交代?
當然,此來我只想二口六面跟若儒講清楚,不可有絲毫為我而留港的心,他要喜歡喬雪,有絕對自由,要不喜歡,別令她神魂顛倒!
我此行目的並非為續情絲!
然而,我能這麼肯定?
算了,別自欺欺人,我還是回到醫院裡去等湯浚生,別惹另一重恩怨。
重開車門,無奈地繫好了安全帶,正在發動引擎,打算離去。
「為何過門不入?」
文若儒驀地出現,打開了車門,望住我。
「對不起,嚇你一跳,你沒鎖車門,我在露台看見你下車,正準備倒履相迎,沒想到你三心二意!」
文若儒沒有重新關上車門的意思,我只好下車去。
什麼解釋在此際已屬畫蛇添足,我只輕描淡寫地答一句:
「我路過,本來想著有事跟你商量。」
「相請不如偶遇,就請你來看看我這居所!」
我默然地跟文若儒上了三樓。
房子頂寬敞。奇怪的是一屋的傢俱裝飾都整齊雅致,並不似暫時格局。
文若儒莫非有長居香江之打算?
我正好以此打開話匣:
「若儒,你不打算回英國去了?」
「心裡太多矛盾,拿不定主意!」
「凡事總有個了斷!」
「你來此的目的就為勸我走!」
「如果你認為我還有這番資格,我希望你回去!」
「六年了,我未曾騷擾過你!」
「請別如此說!」我是心痛的。
「這些年來,我不斷後悔,當年不應該讓你走,只因為我不夠堅強肯定!」
「不,若儒,你知道我並無選擇。」
「你並無選擇,是因為我沒有誓無返顧地向你提供多一條出路。我只順應著環境,順應著你的意思,沒有想過我們本身幸福的重要。這些年,我驚覺了!」
「所以你回來?」
「正如你等著今晚有件什麼事發生了,可以令你名正言順地來看我一樣!」
我大聲喝斥:
「若儒!」
房內剎那間一片靜謐,靜得如此孤寂、無奈、可怖。
我們驀地相擁在一起。
兩顆復活的心,連著、印合、融和。
「若儒,喬雪愛你!」
「她也愛星外來客!凡是非我族類,她都會有新鮮感,那不是愛,是找尋刺激!」
「你推得一乾二淨,借口與技巧都一流!」
「不,我只是不隨便把責任攬上身,這種態度跟推卸責任一樣嚴謹重要。」
「可是,別利用她的感情到喬園來!」
「只為見你!」
「你好自私!」
「我不否認,這六年的淒苦,我嘗透了。我的生命裡還會有很多個六年,不能都如此悵然若失地過!長基,我無法不自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