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儒,你回英國去吧!」
「你呢?」
「你看過喬園,我還能怎麼樣?」
「你愛喬暉?」
「他是我丈夫!」
「你愛他嗎?」
「我有責任!」
「六年前,你對父母有責任,六年後,你對丈夫有責任,再六年,你可能對喬氏的下一代有責任,只為你愛他們,可是你也愛我,為何厚此薄彼!」
「若儒,你怎麼變得如此強辭奪理!」
「因為我比從前更肯定!來,你隨我來!」
若儒拖著我手,走進他的書房,把我帶到書架之前。
「你看!」
一個個大大小小的相架,放著我在英國求學時的照片,有一張跟我辦公室內書桌上放的一模一樣,攝於奧本尼路的大街上。
「看清楚了嗎?」
若儒又拉起我,走進他睡房去。那床上……
我撲過去,緊緊地抱著那久違了六年的毛毛狗熊,抱著軟綿綿的它,疼了又疼。
這毛毛狗熊,原是那年聖誕,我和若儒走在維津街上,兩人停在那家全歐知名的大玩具店HAMSLEY櫥窗之前,一齊發現了的。毛毛狗熊那蠢笨可愛的造型,把我們迷住了。
若儒就活像剛才拖住我走進書房睡房來一樣,把我帶進玩具店去,買下毛毛狗熊,作為我的聖誕禮物。
回港匆匆,沒把它帶在身邊。
沒想到有重逢的一天!
我淚盈於睫!
「別教我們再分離了,好不好?」
我猛地搖頭:
「不,我辦不到,若儒,太遲了,太遲了!」
「在重逢之前,我也覺得太遲,現在不!」
我不住地哭!
「我是為喬雪的幸福而來的!」
更不能來了,就連喬暉的幸福都一起葬送掉!
「長基!」
若儒用力地握住我的雙臂,不讓我逃掉似的。
灼熱的眼神望向我瞳眸深處,像把我通體燃燒起來,避無可避。
腦海翻騰著分離的那晚,小樓之內的淒惶綺麗,傷心人的絕望眷戀,一幕一幕,驚心動魄,心膽俱寒……
若儒深深地吻住了我……
六年前與今晚,都是那同一感覺,我但願在此刻死去!
驀地,石破天驚,床頭的電話鈴聲響了起來:
若儒放開了我,接聽。
「對,請稍候!」
若儒把電話遞給我。
「浚生嗎?……好,我這就來接你!」
「湯浚生?」若儒間。
我點點頭。
「我得走了!」
「家裡有急事?」
「不,他本人的私事,喬園之內沒有相幫的人,只好找我!」
我站起來,整整衣衫。
「你要走了!」
我點點頭。偶爾從房中的鏡子見到自己,臉還是紅通通,滾熱得一如火山爆發的岩漿,羞愧莫名。
快步走出客廳,若儒開門送我到車房去。
「我們什麼時間再見呢?」
「讓我想想!」
汽車絕塵而去。
一路上,我還心驚肉跳,有種逃離魔掌的感覺。
魔掌當然不是文若儒,而是心內衝破道德禮教桎梏的慾望。
今夜,我才醒覺這個罪惡的意念老早深印我心,揮之不去,伺機發作。
汽車駛回醫院,已見浚生站著等候。
他面如紙白、兩眼紅腫,形容憔悴得教人吃驚。
我來不及想念自己的憂傷,安撫自己的衝動,直覺地認為浚生所遭遇到的惶惑與困難,較我尤甚。
「浚生,你要不要到餐廳去飲杯熱茶,才回家去?」
我意思是,他這副樣子會把喬楓嚇死!
浚生擺擺手:
「給我買一杯飲品即可!」
我開車到附近的超級市場,弄了一杯咖啡,再把車子開到近喬園的林蔭路上,停在一旁。
浚生喝著咖啡,面上回復一點血色。
我沒有問任何問題。
幫他的忙,無須要求以他的故事回報。
也許,我沒有好奇心。
又或者,我本身的故事已夠我受,再承受不起其他的悲涼橋段了。
是浚生自己先開口的:
「她死了!」
我不是不震驚的。
「我從前的未婚妻!她死了!」
我輕呼一聲,連一句人死不能復生的安慰說話都不知該不該說。
「自殺!」
「我的天!」我終於忍不住失聲驚呼。
「過了這許多年,她仍然愛我,仍然放不開,仍然覺得生不如死……」
我嚇得手足酸軟。當然地立即想起若儒。
不!千萬不要!
「是我辜負她的。」湯浚生喝掉了最後一口咖啡,回一回氣。
「當年,當年,我要向上爬!你出身富貴之家,不知道貧窮人的苦楚。我自幼父母仳離,家無隔宿之糧,母親名符其實地賣肉養孤兒,我一直未被人重視過!不論我的學業成績多好,周圍的人老是能發掘各種攻擊我的理由,最作興拿我的家庭背景作為借口,人們原來這麼容不下別人的風光!」
我完全同意。這就是社會上鬥爭永無休止之故。十億元身家的富翁被認為未夠斤兩,於是要爬上百億,到了那光景,輿論仍然認為入流者身家應以美金計算!這就是容不下別人可觀成績所致。
我同情手無寸鐵去對抗這等憎人富貴嫌人貧的年青人,諸如湯浚生。
「我再成功,都擺脫不了那個家庭背景、那個社會階層,我恨透了。於是,我立心娶喬楓!……」
喬園之內,沒有人相信湯浚生娶喬楓是為了真心相愛。連顧長基嫁喬暉都有附帶條件,你情我願,何罪之有?
「浚生,沒有人會怪責取笑你!」
可是,你們不知道,我背棄了一段情緣,我將對一個純良女孩子說過的山盟海誓,拋諸腦後!」
「她如今死了?自殺?」
「是的,她忘不了愛與恨,忘不了曾受的屈辱,我曾使她懷孕,因我不娶她而墮了胎,連一點值得奮鬥的希望都沒有了,故此決定尋死!」
我望出車窗去,開始下著毛毛細雨,車窗迷糊不清,郊外黑漆一片。
「大嫂,我是不是罪該萬死!」
我沉默半晌。答:
「世上類同的可悲之事何其多,不必自我深責,既不能起死回生,使生者難堪,也屬不必!你何苦糟蹋自己!」
我竭盡所能說開解的話,不知是為安慰他還是為鼓勵自己!
「浚生,我們回去吧!總是要回去的,喬園已是我們的家!」
「大嫂,你比我堅強!」
「不,你會渡過難關的,多少哀愁都已如昨日死,別辜負了從前的努力!昨日的是非,記在心頭足矣,不必翻出來折磨自己,對仍要生存下去的人,只好如此!」
這一夜,喬園之內,起碼有兩個不成眠的傷心人。
我蟋伏在床上,盡量地跟喬暉保持了距離。
我不要他碰我,我也決不去碰他。
這種心態恐怖死了。
究竟喬暉還是我丈夫不是?
以後的日子怎麼過了?
喬暉無罪,若儒無辜,我又不能無情無義!
怎好算了?怎好算了?怎好算了?
一千一萬個無可奈何,伴我度長夜,至黎明。
早餐桌上,我特別留意湯浚生的面色,他肯定是一夜無眠,雙眼凹陷,臉色還是蒼自。
連家姑都覺得這個女婿有點異樣,說:
「浚生,你睡得不好了,是嗎?一臉倦容!」
「沒什麼,媽!」
「生意上有阻滯?」喬正天立即關心到喬氏業務上頭。
「沒有,沒有,這陣子無端端地睡不熟!」
「浚生,你多點運動就不會有這個毛病!今晚回家來,我跟你打場網球!」喬暉建議。
「大哥,別浪費你的心思了,我看浚生是有什麼心病吧?心病一般還須心藥醫!」
喬楓真是個厲害角色,女人在感情上的敏感程度之高,可以屬於特異功能之一種,是誤打誤撞,抑或有跡可循,不得而知,總之不時靈驗,信不信由你。
我不是不為湯浚生著急的,只好立即找說話打圓場:
「昨晚我也不大好睡,定是跟那加拿大官員邊談邊飲,混雜地灌了不同類型的酒到肚子裡,頭有點脹痛,可又沒醉,弄得一整夜半睡半醒,不明所以!」
浚生沒有再說什麼,向我投來感謝的眼神。
家姑情急地建議:
「要真還有不舒服的話,就別上班,好好躺一天吧!」
「不,不,公司裡頭的事務多著呢!」
浚生慌忙謝過好意,頭一個就起身上班去了。
香港商場上根本就沒有告病假這回事,誰不是分秒必爭呢?只一天不上班,便會有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的際遇,何必冒此風險?眼見初出道的一些孩子,一個月裡頭可以病上三五七天的,差不多肯定此人早晚被踢出局。無他,身體健康、意志強橫,是辦事成功的基本因素。各式各樣的生活困難,都必須以各式各樣的心智手腕予以克服。
人在江湖,重重疊疊地身不由己。
第七章
回到辦公室去,才坐下來,秘書就把張小咭遞到我跟前來,說:
「附在那束送來的花球上的!」
我赫然驚心!
隨即望見一大蓬一大蓬的繡球花,插好放在辦公室一角的茶几上。
敏慧好奇他說:
「到哪兒去找這種繡球花作禮品呢?香港都不流行這種花!」
我沒有答,不敢答,怕露出馬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