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換了泳衣,搭件泳袍,跟喬暉走到園子裡去游泳。
一連整個鐘頭,游得筋疲力竭,爬上岸時,躺在太陽椅上,動彈不得。
怎麼不見文若儒?我回顧喬園,連喬雪的影子都沒有。
不期然地,有半點失望。
喬暉說:
「快淋浴更衣去,等你吃飯!」
「在我們屋裡頭吃嗎?」我問。
「你拿主意吧!反正各人都返回自己地盤了!」
「喬雪呢?要不要把她叫來我們處一起用膳?」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下意識地要刺探她、以及文若儒的去向。
「不用了吧!她才跟那文醫生走回北屋去,自有他們倆的小天地!」
好一個晴天霹靂。
我想都不想,突然對喬暉下令說:
「你去把雪雪和文醫生請到我們屋裡來吃飯吧!有伴!」
喬暉還有點遲疑:
「不好騷擾他們吧?」
我苛斥道:
「什麼騷攏不騷擾?你這話離了譜,他們躲起來幹著見不得光的事了嗎?炔去!告訴他倆,今晚我親自下廚!」
整整六年,我未曾試過走進廚房去,洗手作羹湯。
今天如此例外,連管家三嬸都驚駭他說:
「大少奶奶,你原來能燒菜!」
「念大學時,在英國天天煮!」
「這叫能文能武呀!喬家祖先真棒!有媳若此!可惜老爺和奶奶今兒個晚上有應酬,否則嘗到你的廚藝,一定讚不絕口!」
「生疏多年,怕不成樣子了!」
「識做又肯做就已滿分了,真是一樣米養百樣人,養出一些人好食懶做,好高騖遠,一些人卻知書識禮,知進知退!」
我當然明白三嬸所指,但沒有再接口了。對下人總得有個規範禮數才好。如果不知分寸,一時高興,跟她扯是拉非,成何體統。
我做了四個小菜,捧到飯廳去。
飯桌旁邊,老早坐定了喬暉、喬雪兄妹,以及在喬家勾留竟日的文若儒。
「大嫂,我從沒想過你會燒菜!」
我對喬雪說:
「你大小姐從沒想過的事可多著呢!」
文若儒望著我,似在忍笑。
「長基,你留英時學的手藝嗎?」喬暉伸手夾了一箸菜,吃得津津有味。「為什麼從不下廚?」
「做人做事要講際遇!」我答。
「喬太太,我是有福了,原來這六年,你從未下廚顯身手!今兒個晚上,如此例外!」
我猛然清醒過來,臉上一陣滾燙。
我的天!整日翻來覆去地苦苦掙扎,結果,好沒由來的,就為了突然侵襲心頭的一陣酸風妒雨,亂了陣腳,差不多原形畢露。
我一不做二不休,答:
「款待喬家嬌客,額外用心,理所當然。難得文醫生竟日留在我們家,陪著雪雪暢談!」
「難得跟自己喜歡見的朋友聚在一起,固所願也,不敢請耳。」
有心人的一席話,聽在無心者耳裡,很容易誤解了,得出個離題萬丈、始料不及的效果。
竟見喬雪突然漲紅了臉,微垂著頭,拿筷子撥動著飯碗裡的飯。她哥哥傻乎乎、笑吟吟他說:
「傻孩子,吃飯呀!大嫂專程為你燒的菜,還不多吃!」
「不是在吃嘛!」
我心上暗暗呼冤慘叫。
凡事未經精打細算,謬然輕舉妄動,就只會得不償失。
一頓飯,於我,淡而無味地用畢。
我是吃得最少的一個。
喬暉奇怪地追問我為什麼胃口奇差?
文若儒輕輕地代我作答:
「一般人忙碌地燒完一頓好菜,自己反而食不下嚥!」
唉!我承認輸了這一仗!
一整天,活在自我重重矛盾的痛苦之中,終於還是讓亂紛紛的感情控制了行為,縱然未必人盡皆知,至少,我向自己就難於交代。
至於文若儒,六年前,有一個早上,他在床沿看我憨睡,我才伸一伸懶腰,喊著要起床了。他就說:
「別騙我,還得待起碼二十分鐘,你才會轉過身,再磨多十分八分鐘,才起的床!」
果然如此,若儒說:
「此生此世,你打一個呵欠,我也能知道你的反應和用意。」
想來,他當知我今天的折騰與心意了。
因而,晚飯的下半場,我默然。
文若儒告辭時,把一個名片留給喬暉。喬暉順手交給了我。
我小心翼翼地放在手袋裡。
一宿無話,轉眼又是明天。
喬夕最近頗為眉飛色舞,「怕是因為把德豐企業上市的總包銷搶到手的緣故,德豐企業集資數目空前龐大,市場當然轟動。
記者招待會上,喬夕在喬氏企業的太子黨簇擁之下,聲勢凌厲。對於德豐申請上市,現今無人會投不信任之一票,只在辦理例行手續,等交易所批准,於是分包銷的角色,在市場內一如熱餅,非常搶手。喬夕更引以自豪。
湯浚生隸屬喬夕管轄部門,名正言順地機構客戶一把抓,記者招待會上,喬夕竟沒安排浚生出席。
別以為這等小節不重要了,當事人縱使無心,旁的人總愛撩是斗非,難得掌握一點蛛絲馬跡,還不趁機借題發揮:弄至滿城風雨而後己!
這些敏感情景一旦看在記者或喬氏中人眼內,二太子與浚生不和的消息,定必不脛而走。
曾參殺人的故事,認真恐怖。一傳十、十傳百,終於繞幾個圈子,傳回當事人的耳朵裡,就會得起化學作用,無事生非,夢幻成真,認真冤屈!
我其實老早就把喬夕拉到一邊去,說:
「喬夕,我不用出席記者招待會了,反正有喬暉在,也就可以了,我的位置轉給浚生,有很多分包銷的合約,都靠他努力爭取得來的。」
「德豐企業還愁沒有分包銷呢?只怕喬氏要人跪下來叩個響頭,才能分一杯羹,願者上鉤,還要大排長龍!究竟是誰帶摯了誰?」
「喬夕,有風不宜駛盡帆!」
「我自問不如你八面玲嚨,思前想後!」
這真叫好心著雷劈。
人際關係偶一疏忽,後患無窮。
我吞掉喬夕這口氣不難。最糟糕還是湯浚生偶然聽了那些太子黨狐假虎威,說:
「小湯他算老幾?夕少會放他在眼內!再本事還不是姓喬的人!我看他在喬氏的地位,僅僅凌駕在婊子之上!」
這等人,若在我顧長基的手下,定必格殺勿論。什麼叫見高拜,見低踩,此之謂也!這還不只正牌「食碗麵反碗底」,連他們力捧的喬夕面子,都有意無意地撕下來。說什麼董礎礎也算是個名正言順的喬夕夫人,輪不到這等小人妄議!
喬夕有他父親的專橫,卻無他父親的本事;正如喬暉有他母親的純厚,卻無他母親的智慧。
正躲在辦公室內生悶氣,有人叩門,走進來的正是喬家人。
雪雪一個箭步走上來,雙手托著腮,翹起屁股伏在我辦公桌上說:
「大嫂,大嫂,我有事要跟你好好商量!」
「喬雪,現在是辦公時間!」
喬雪看看表。
「都差不多午膳時候了,你且提前歇一歇,跟我去吃個早飯,回頭再行努力,成不成?」
「還有近一個鐘頭才一點。」
「你一點半回來再接再厲,更能專心一致,省得被閒雜人等,例如我,不住騷擾。」
言之有理。這小妮子蠻聰明,對付人自有一套。
我們就近到酒店的咖啡室去,看喬雪的樣子,她志不在吃。
「什麼事了?雪雪!」
「大嫂!」喬雪把聲浪壓低:「我想得清清楚楚,事態發展得極其嚴重!」
「什麼?」
「我真的戀愛了!」
我的天,戀愛是雙方面的!喬雪必須弄明白這回事!
我由她發揮下去。
「大嫂,我從小就有很多男朋友,數之不盡,在香港、在法國,中國人、外國人,總之林林總總,可是,那不是戀愛,絕對不是。」
「你怎麼劃分呢?」
「最低限度,從前的男朋友,跟他們見面時鬧得開心,見不著了,亦無所謂。」喬雪的手向我一攤,真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可是,現在你老是想著要見那文醫生,是不是?」
「大嫂,你怎麼知道是他?」
「還有誰呢?你大嫂並不愚蠢!」
「大嫂,你簡直蓋世聰明,我找談心的對象找對了!」
唉!我長歎一聲。
「看來,你也直覺地認為文若儒值得我去愛!」
「雪雪,別說得過分嚴重,你認識他的日子太短了。」
「已足夠了,驀然回首,那人竟在燈火闌珊處,就是我和他相對的一刻,那個眼神,肯定一切,主宰命運!」雪雪說得非常投入:「大嫂,我切實地告訴你,若儒不單開始活在我的心上,且活在我的作品之中!」
「你的作品?」
「我在影畫週刊上的詩與畫!」
「哦!」我茫然地應著,壓根兒就忘了這小妮子有藝術方面的發展。
「大嫂,我每一分一秒都想著他,夜裡、清晨、正午、黃昏,無時無刻。他實在漂亮,樣子漂亮,品性漂亮。要我來畫他的話,我會把他畫成個玉樹臨風,文質彬彬的俊男,那種不食人間煙火,世外逍遙的氣質,似非來自這個社會,這個時代,跟他在一起時,有超凡脫俗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