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排了康如入學之後,母親日中也是頂空閒的,便含飴弄孫為樂。
孩子們下課了,都聚在我家裡來,讓外婆給他們講故事,弄點心。
有一天,不知為什麼竟生了很大的事故,就為了母親在孩子們面前講了一句令健如刺心的話,健如發了很大很大的脾氣。
我回到家裡來時,已是亂糟糟的一片,母親與健如的面色固然不好看,孩子們又都哭作一團。
我把牛嫂拉到一邊,問:
「到底什麼事?」
牛嫂苦笑,攤攤手道:
「真是很莫名其妙的事。」
「究竟什麼事?」
「奶奶正逗著幾個孩子吃下午茶點,健如姑娘提早下班了,也就到這兒來,邊看雜誌邊看著孩子們耍樂。」
「那不是好麼?」
「本來就是好好的。是詠棋闖的禍吧!他們幾個孩子演白雪公主的故事,詠書與詠詩都搶著那個角色來演。」
「奶奶看他們起了爭執,便替孩子們出主意,編派詠詩和詠書先後演公主,詠棋就反對,說:
『婆婆,你這個導演當得不好,詠詩與詠書根本是兩個不同的樣子,怎麼都能當公主了?』才這麼說了,健如姑娘聽到,就摔下報紙,揪起詠棋,罵道:
『你胡說些什麼?她們倆是姊妹,模樣兒不是有點像嗎?為什麼都不能當公主。』詠棋還是不曉得看風頭火勢,道:『她們是不像,學校裡的老師和同學都說她們不像姊妹。』話還沒說完,就聽到辟啪一聲,健如姑娘忍不住掌了詠棋一巴掌。」
奶奶在一旁看不過眼,就罵健如姑娘道:
『你是否發神經病了,無端端地打起孩子來,等下你大姐回來,怎麼交代好?別說孩子沒有犯錯,就算錯了,也得由做母親的親自處理。幾艱難才弄好了你們的關係,別為了你的牛脾氣便破壞無餘。』
「就因為奶奶這樣訓斥了健如姑娘一頓,她惱羞成怒起來,尖叫道:
『好,要打要罰就都打在罰在自己的親生兒身上好了,我有權把詠詩打死。』話才說完,就抓支雞毛掃瘋了似的打在詠詩的屁股與小腿之上。詠書嚇得哭起來,於是就成了這個樣子。」
牛嫂敘述完了事件的始末,也覺得啼笑皆非。完全是無事化小,小事化大,莫名其妙。
我對牛嫂說:
「把孩子帶到房裡去,洗把臉就沒事了。這兒我來處理。」
我走到母親跟前去,握著她的手道:
「娘,你別生氣。」
「我不是生氣,是我擔心你生氣。」
「我生什麼氣呢,小孩子的事有什麼大不了,就是打他們幾下都是平常事。」
「心如,你就是這點胸襟好。」
「成了,成了,你別再擔心什麼了。」
母親以手托額,眉仍然皺著。
我問:
「什麼事了?」
「我有點不舒服,覺得頭在脹痛。」
「我陪你回房去休息吧!」
真是犯不著的,為了孩子們的小事,而弄得名副其實地頭痛起來,老人家的毛病尤其會藉故跑出來滋擾。
母親擺擺手說:
「我進去躺躺就好。」
說罷便管自回睡房去。
客廳內只餘我和健如二人,她還是氣鼓鼓的。我於是說:
「為了孩子不聽話,你生這麼大的氣。」
我這麼一說,健如立即忸怩地難為情起來。
她那漲紅了雙頰的表情,還有一份嬌憨俏麗,無疑,健如是位我見猶憐的少婦。
這麼年輕就守寡。
看到她,似見自己。
事實上,她比我更淒涼,她其實是不必為信暉守下去的。
就為了丈夫歿後所得的一個名分以及一少部分家業,而要她熬一世的苦,值得嗎?
傅菁說過,惜如之所以情有可原,是為她對金旭暉的真誠相愛。
同樣道理應該引用到健如身上,即使她赤裸的感情是賦予在我的丈夫身上。
為此,我對她的心不期然地又再度放寬了。「健如,這又何必呢,你自己故意生氣,連母親都惹得不快。」
「大姐,母親的心目中幾時都只有你,沒有我。」
「你這話是不對的,可惜你只生詠詩一個,不然,你會明白做母親的不會偏心。」
「大姐,」健如吁長長的一口氣,「你並不知你有多幸福,有多少人如此深深地愛著你,包括母親在內。」
「她是我們的母親,不是嗎?」
健如低下頭去,道:
「你真有莫可明言的一份魅力,我無話可說。」
說罷,方健如站起來就走了。
當我把這天發生的情事,跟小叔子耀暉在淺水灣酒店茶聚見面偶然複述時,他很留心地聽,連其中一些細節,他都問得很清楚。
「耀暉,你這麼有興趣知道這些家庭瑣事?」
「只要有關你和你一家的事,我都是關心的。」
「謝謝你。」
我看著耀暉,忽然地失聲笑出來。
「大嫂,你笑什麼?」
「笑你,也笑我。」
「笑我?」
「對。怎麼我竟沒有留意到你原來已經長得這麼高了。」
「高?」耀暉駭異地說。
「不是嗎?看,我只及你的肩膊。」
「大嫂,你知道我就快大學畢業了。」
「時間過得太快,難以置情。我之所以笑你,是你的語氣忽然老成起來,這可以解釋,可是,我呢,我多麼愚蠢,竟沒有注意到你已經長大成人了。」
「大嫂,我寄宿,難得回家一次。回到家,亦不一定見到你,甚而不一定見到人,二哥二嫂很少在家。」
耀暉忽然笑起來,現出了他那兩排乳白色的貝齒,很好看。
我赫然發現他笑起來,那麼地像他大哥。
那個笑容,我無法忘記,就在某一年某一月某一個明媚的下午,信暉帶著我到廣州的愛群酒店吃下午茶,他就是這樣子對著我露齒而笑。
當年輕時,我自覺是世界上最最幸福的女人。
耀暉說:
「以前大夥兒往在一起,初來香港時,我們不是塞在一層唐樓內嗎?老覺得侄兒侄女們吵嚷不休,難得清靜,如今是清靜了,卻很想念他們,恨不得孩子們都環繞到身邊來吵個痛快。」
我還是沉醉在回憶當中,金信暉也曾對我說過類同的話,他說:
「詠琴在身邊真是吵個沒完沒了,可是,要我們只生她這麼一個,我可又不肯,心如,我們要琴棋書畫、詩詞歌賦地生下來。」
我忍不住笑了。
「大嫂,你也覺得好笑是嗎?」
「嗯!」我才自迷糊之中回醒過來,慌忙應:「是的,是的。」
「大嫂,我看健如說的話,你應該細味。」
「什麼話?」
「她說你是個幸福人,的確你有你的魅力,因而人人都寵你。她這麼說當然地包括大哥在內。」
我愕然,沒想到耀暉會對我說這些話。
「健如仍有一點不甘不忿,因而仍存著妒忌心罷了。」
耀暉忽然答:
「多希望我能快些到二十八歲。」
「為什麼呢?」
「到了二十八歲,就可以為所欲為。我有些事很想做,現在卻不能做。」
說這話時,耀暉握緊拳頭,很蠢蠢欲動的一副猴急模樣,又逗得我笑了。
「對的。」我說,「到你二十八歲,就能自立了,老爺的遺囑是這樣寫的。」
「不明白為什麼偏我一人要等到二十八歲才可以給予獨立自立權。連二哥部沒有這個規定。」
「我倒是明白的,你大哥曾經對我說過,老爺認為他百年歸老之際,奶奶的年紀也已相當了,不能處處關顧指點你,故而還是由著你長到二十八歲,人成熟了才掌握自己的產業比較好。
「旭暉不同,老爺以為二姨奶奶會一直眷顧指導他。」
「是爹沒有想過二哥那種人,他比任何金家的人都早點成熟。」
「是的。」我點頭,「怎麼樣,畢業試快到了,你得加油。」
「我會。大嫂,」耀暉說,「我還未跟二哥提起畢業後的打算,先跟你請示了。我已經申請了到美國加州留學,考的是以前大哥就讀的一間。」
「那多好!」我情不自禁地說,「不過,總要跟你二哥商量吧!他是你正式的監護人。」
「他沒有不贊成的,看樣子,他恨不得我永遠不再回到香港來,能在外國落地生根就最好。」
「為什麼這麼想?」我即時作問。
耀暉沒有即時作答。
唯其如此,我立即心領神會了。
耀暉素來是個聰明的孩子,他很小就已開始瞭解人情,洞悉人心。他當然明白金旭暉把持他,只為要奪權。
如果我的生意不是營運妥善,很賺了點錢,老早把金家的股份贖回來,他可不用忌憚這三弟,如今仍是天下三分之勢,能掌握耀暉那一份產業代理權,於他是絕對有好處的。
如果耀暉在外國長居,把產業的管理權仍交在旭暉手上,他會很開心。
對於這重關係,耀暉雖沒有說出來,我可是領悟得到的。
他說:
「大嫂,我會記住,只要有能力,我會站回你的一邊去。」
我拍拍他的手:
「多謝你。今日我還算托賴,可以有很好的生活,餘下來要照顧的心願無非是孩子們的成長與你的成家立業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