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木——槿。」她低垂著眼,低低地念著,長長的睫毛在眼下留下陰影。然後,她抬起臉,又是衝著我一笑:「壞人!」
她叫得挺開心,真不知道她到底懂不懂得這個名詞的意義。
「錯!記清楚,是秋木槿,秋木槿,不是壞人。」
她又看了我一會兒,然後伸手摸我的臉,突然冒出一句:「葛格!」
我整個人一陣天旋地轉,頭重腳輕。「你叫我什麼?」是我聽錯了嗎?
「葛格!葛格!」她又喚了幾聲,咯咯笑得好開心。
葛格?這是我跟刺桐花之間的秘密,她怎能這麼輕意地叫出口?
我盯著她,不能置信。一個星期裡被雷打到兩次的機率D 有多少?天下又有多少這麼巧合的事?怎麼偏偏都讓我給碰上。先是沙朗野作的刺桐花歌,後是這一聲「葛格」,而且全都與眼前這位柔柔有關!
嗅,則傻了,柔柔當然不可能是我妹仔刺桐花。我馬上把腦中那絲懷疑推開。
柔柔那童稚的「葛格」,也只有小孩子才會有那種叫法,而刺桐花根本不會這麼叫我,她覺得肉麻,她只會喊我一聲「4 『
「來吧,上來。」我甩甩頭,甩開方才荒謬的念頭。蹲下身,要她爬上我的背。「已經快要中午了,我該送你回家,免得你家人擔心。」
正這麼說著,我就聽見一聲一聲叫喚傳來:
「柔柔,回家了——」
「是媽媽!」柔柔叫著。「媽媽來找柔柔了。」
太好了!我心裡鬆了一口氣。待會兒見到柔柔的母親,我得跟她談談柔柔的事,不能再讓她在無人的陪伴下跑出來,太危險了。我心裡如此打算。
「咦?你幹嘛推我?」發現柔柔正推著我往聲音的反方向走,我一頭露水。
「走,葛格走,柔柔自己回家,柔柔不能讓媽媽看見葛格。」她嘟著嘴,氣呼呼地叉著腰。「不然,媽媽再也不讓柔柔出來玩了。」
「別急著趕我,我總得跟你媽媽打聲招呼。還有,你的腳……」
「走!」她又推了我幾步。「不聽話,」她伸出兩根手指,將兩根手指連在一起,又作狀切開。「柔柔以後不跟葛格好了。」
「柔柔……」她孩子氣的話,令我又好氣又好笑。
她瞪著我,表示她是認真的。
「好,我不跟你,我就站在這裡,看你。」我說,配合她孩子氣的思考邏輯。「你快回去吧,別讓媽媽等太久。」
她對我甜甜一笑,揮揮手,慢慢拖著受傷的腳走開。
見她走了一些距離,我立即問到另一邊小徑,隔著幾棵樹跟蹤她,我得確定她平安到家。
跟著跟著,終於走出樹林的遮蔽。樹林的對面有一間白屋,屋前站著一位焦急等待的婦人。我想,那應該是柔柔的母親。
我躲在一棵樹後,直到看見她們進去自屋,我才安心地轉身離去。
***
黃昏,落日餘輝映照著大地,整片天空暈漾著淡淡的橘黃色,無人的學校,顯得特別寧靜。
我倘佯在這樣彩霞光景下的校園。
校長從另一頭走來,打老遠就聽見他招呼:
「秋老師!」
「校長。」
「怎麼?還不回宿舍休息呀?」
「捨不得回屋裡去。」我說。「這裡的景色實在是太美了,我老是看不膩。」
「呵呵,這就是大自然的資產呀。」校長朗朗笑著。
「可不是!」
「幄,別忘了,待會兒上我那兒用飯,順便陪我殺幾盤棋。」校長叮嚀。
「老上您那兒叨擾,怪不好意思的。」
不知道是不是我跟校長投緣,他老愛找我上他家吃飯。
「說什麼渾話!」校長瞪了我一眼。「只不過是多擺一雙筷子,說什麼叨擾!」
這裡的人就是這麼和善熱情,相處久了,也就不興客套這回事了。你若對他客氣,他還會對你發脾氣,說你污辱了他,沒把他當朋友看。
「是,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噗。」
聊著聊著,我們一起並肩欣賞著這片黃昏之色。
我抬起眼,看見了山腰間掩映在餘輝中的白屋。我知道那是柔柔住的白屋。
嘎,可人的柔柔,令人又好笑又好氣的柔柔。
她的名字像揉進了我心坎,讓我如此深刻地記掛著。
不知道有多少黃昏,我總是這麼凝望著白屋,想著與柔柔在樹林裡的相遇,想她的腳踝好多了沒?想她是不是還一個人亂跑?想她是否還記得我這個「葛格」?
自從那天分手後,我總會不經意地想起她,想起她的對缺,心裡泛起一陣心疼。
「校長,您知道那白屋裡的女孩嗎?」我按捺不住心中印疑問。
「你說柔柔?」
「是。」
「唉」
「啊?」素有「笑彌勒」之稱的校長怎麼突然唉聲歎氣起來呢。
「唉,」校長遙望山腰上的白色建築物,眼裡寫著惋惜。「那孩子我見過她幾次,是個很標緻的小姑娘呢!看起來與常人無異,怎知道……唉——」話未說完,校長又重重地歎了一口氣。
「沒找過醫生嗎?」不知怎地,我對柔柔有著一份說不出所以然的親切與關懷,我就是無法把她置之不理。
「唉,」校長又是唉聲歎氣。「會搬遷到咱們這偏僻的地方,我想,這已經是她們最後的努力了。唉——」語末又是以「唉」作結。
談到柔柔,校長似乎只有歎息的份。
「她……就這麼一直待在白屋裡,沒離開過這村子嗎?」
「是呀!」校長傷感地扯了扯嘴角。「真是個可憐的孩子。」他搖搖頭。「人們的眼光像一把無形的刀刃,比真槍實彈還要傷人哪。所以,那孩子的母親才會帶著她遠離人群,過著隱士般無爭的生活。想想,這個母親也真夠辛苦的。」
聽了校長的話,我陷入一陣長長的沉默。
難道,柔柔就要這樣過了她的一生嗎?
孤獨而寂寞的活著?
天哪!想到那個畫面,我的身於不由審過一陣戰慄。
多麼可怕的生活呀,要換作是我,肯定會瘋掉。
我實在很心疼柔柔的遭遇,也敬佩柔柔的母親為照顧女兒不畏艱難的勇氣。
但——我實在無法認同這種向命運妥協的鴕鳥逃避心態。
逃避,只會帶來更多的問題與災難,並不能根本解決問題。
一次意外改變了柔柔的命運,但這並不表示柔柔得屈於命運的結果。
沒有人可以為柔柔決定她的未來,即使是身為柔柔的母親。
只有柔柔才是自己人生的主宰者。
而首要之務,就是必須先教會柔柔如何去掌握她的人生。
但——怎麼做呢?見過柔柔後,我不斷地想著這個問題。
怎麼做呢?
我相信每個生命的誕生都有它存在的意義,柔柔當然也是,如果因為一場意外就玩完了,那「生命」還有什麼值得人期待的?
我想起好幾年前的一部電影——「大地的女兒」。這部電影主要在講述萊蒂佛斯特飾演的妮兒,被母親藏匿在深山中有三十年之久。在這期間,除了她臥病的母親,妮兒從未見過其他人;後來,母親病逝,妮兒的世界裡,從此只剩下她自日和鏡子裡的「她」,直到,妮兒遇見了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人——傑瑞與勞拉。他們參與了妮兒獨特的語言,進人了妮兒的世界,並瞭解妮兒心中的恐懼。傑瑞和蘿拉合力教導妮兒許多事,扮演了父親與母親的角色,帶領妮兒走人人群,去適應妮兒世界以外的生活。更重要的是,他們讓妮兒感覺到她的存在對某些人的意義。
存在,那是一種被需要的感覺,而人與人相處,最重要的一個元素——
愛,與被愛。
也許,柔柔是另一個妮兒呢。
啊!何不……何不就讓她和孩子們一起上課呢?
學校生活是一個經過過濾的環境,孩子們純真無邪的心靈,最容易讓人與之親近相處,同時,這也是個機會教育,讓孩子們學會尊敬「人」的價值。
這個想法令我興奮莫名,我沒有那麼偉大的抱負,想當「傑瑞」或「蘿拉」,我只有一個簡單的心願,我想讓柔柔過更有意義的生活方式。
於是,我將這個想法告訴校長。
「這個想法是不錯,只是……」校長摸摸鬍鬚沉吟著。
「還有什麼問題呢?」
我很瞭解自己固執的個性,當我決心做一件事時,絕不會讓任何人水阻撓我。
「一年前,我曾經拜訪陳太太,我永遠忘不了她臉上戒備的神情,和保護女兒的姿態。」校長擔憂的眼神望向白屋。「我怕……陳太太會不答應的。」
我亦隨校長的眼光看去。
哪裡還有白屋的影子?
暮色已經完全沉了下來,山間煙霧瀰漫,所有的景物被掩蓋在那層「謎」器裡。
不知怎地,我突然想起前幾天,我才和小朋友說的那則被囚禁在塔裡的長髮姑娘的故事……
第六章
星期天的早上,灰色的天空下著濛濛細雨。
自從到這裡後,我開始跟著村人去教堂做禮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