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是何苦?你會後悔的。」雲樵情不自禁伸手拭去她臉上的淚。
「不會的。」鍾靈語氣甚是堅定的說:「我自己做的決定,即使錯了,即使真會吃苦,我也永遠不後悔。」
「你沒理由這麼做的。」他歎一口氣。
「不要拒絕我,雲樵。」她定定的看住他。「若非乾爸把我從酒家贖出來,我現在的命運會是怎樣,誰也不敢說。這個時候,我若不留在你身邊,我會恨自己一輩子。」
「何家從沒要求你報答。」他語氣悲愁地移開他的視線。
「不是,我不是要報答何家;而是你給我的太多,我一輩子也還不起,我心甘情願留在這裡陪你,你不要趕我走吧!求你。」鍾靈緊緊的握住了何雲樵的手。
這一剎那,他心中萬分感動,這個他心愛的女孩告訴他:他給她的,她一輩子也還不起,她還說是心甘情願留下來陪他,她對他——究竟是怎樣的一份感情呢?
她是在奉獻吧!或者,只是償還?但是對一個殘疾的人,她這麼做值得嗎?
他沉默了,也無法再堅持,這原是他所盼望的啊!
只是——前途茫茫,誰能預料未來是怎樣發展的呢?
何雲樵變了,變得安靜、沉默。他不大理人,旁人問他話,也很少回答。
他好像對任何事、任何人都漠不關心。整日,就見他對著白色天花板默默出神。
鍾靈在一旁悄悄觀察。她深深覺得,雲樵似乎將他自己的世界完全的封閉,她根本就無法觸及他的心靈。
而鍾靈和常歡之間的濃情,在這段時間裡,突然呈現了真空,除了偶爾幾次在醫院碰頭之外,他們竟沒有聯繫了。
每天,鍾靈就是在家裡和醫院之間來回奔波,日子雖說是枯燥又單調,但她還是默默的,始終如一的貫徹下去。
儘管她如此一心一意地陪在雲樵身旁,但這些日子以來,雲樵卻不理她、也不看她,好像根本不當有她這個人存在似的。
鍾靈知道雲樵是無法承受自己成為殘廢的事實,情緒低落,才會如此待她——但她仍是忍不住偷偷傷心。畢竟被漠視、被冷落的滋味實在太難受了。更何況,她再怎麼堅強,都只是個女孩子,是他曾經那麼用心呵護著、疼愛著的女孩子呀!
如今他這樣冷淡,對她不理不睬的,她怎麼受得了呢?
而常歡呢?她常不經意地想起常歡,他們已經好些天沒見面了。
雖然雲樵出事後,常歡曾說過要陪她面對這難關,可是自從她把雲樵對他的不滿、怨懟告訴他後,他和鍾靈就突然的疏遠了。
鍾靈心裡既不解又難過,卻也無心追究,因為她目前只能把全部的心力放在雲樵身上。除了照顧、陪伴雲樵,她實在無暇顧及其他了。
然而,雲樵哪需要她的陪伴呢?在他眼裡,似乎根本就沒有鍾靈的存在。
這天,雲樵終於要出院了。
病房裡,鍾靈呆坐在椅子上。她暗想,回家後,雲樵是否會慢慢的改變,恢復從前飛揚開朗的模樣?還是他仍要這麼一直陰陽怪氣下去呢?
她好擔心,真的好擔心。她看了病床上熟睡著的雲樵一眼,心中的歎息更深,她覺得雲樵回家後的日子似乎更坎坷、更難走了。
「小靈,準備好了嗎?該叫醒雲樵了。」何太太出現在門口。她是個溫柔慈祥的好母親。
「都好了。」鍾靈站起身來,指指已經打包好的行李袋,她一早便把何雲樵的衣物都收拾好了。
「這些日子苦了你。」何太太慈愛又滿懷歉意的說:「雲樵脾氣不好,你就別放在心上,看在乾媽的份上,你別跟他計較,嗯?唉!也難為他了,那麼驕傲的孩子,突然間遭此劇變,他怎麼能接受呢?」何母說著,眼圈兒又紅了。
「乾媽,別說了。」鍾靈強忍心中的感傷,趕緊趨前安慰她。「我什麼都不想,只求雲樵好起來,我就心滿意足了,真的。」
「喔!」何母放心的歎口氣。「其實,我一直都很希望雲樵有一天能把你娶進我們何家的。但是,現在他成了——成了這個樣子,這輩子永遠也好不了啦!是我們何家沒福氣,沒能有你這麼好的女孩子來當我們何家的兒媳婦,唉!都是命哦!也不知造了什麼孽?敏兒一走了之,也不跟家裡聯絡,現在雲樵又成了這樣子……我真是命苦啊……」
何母也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絮絮叨叨地念了一堆,說著、念著,忍不住就低聲啜泣了起來。
鍾靈一面軟語勸慰,一面心裡吃了好大一驚,剛才何母竟說原本希望何雲樵能把她娶進何家,這是怎麼一回事呢?
她一直都當雲樵是哥哥呀!雲樵也把她當成自己的小妹妹般的疼愛,乾媽怎麼會有那種突如其來的異想?
不過,雲樵現在突遭此變,自己若立刻表態,恐會落得嫌棄雲樵有缺陷之嫌。
那麼,她該怎麼說呢?她從來也不曾想過自己和雲樵會有什麼男女之情的牽扯!
她的心裡只愛常歡,唉!此時此刻,要她怎麼說出口?
再說,如果乾媽知道敏兒是因常歡才一走了之,不氣瘋了才怪!
怎麼辦?怎麼辦?她心裡亂極了,千頭萬緒的,她——
好懊惱,怎麼會弄成這局面呢?
「小靈,乾媽看你不像是個見異思遷的女孩子,你會因為雲樵有了缺陷就嫌棄他嗎?」何母輕輕攬住她的肩,小心翼翼的問。
「乾媽,你說到哪去了,我怎麼可能嫌棄雲樵呢!他在我心裡永遠美好,永遠出色,不管他以後如何,他在我心中的地位永不動搖。」鍾靈真誠的說。
「是嗎?」何母一臉狐疑,看來她並不相信。
「噓,好乾媽,我們別再討論了,教雲樵聽見就不妙了。」鍾靈眼尖的發現翻動了下身子的何雲樵,警告的對何母說,果然令何母住了口;畢竟惹惱了何雲樵,誰也別想好過。
雲樵回家已經有一陣子了。當他腿上的石膏拆掉後,發現左腿比右腿短了一些,走起路來,真是一跛一跛的,他整個人幾乎為之崩潰。
接下來,他就一直把自己關在窗幔厚重,不見天日的屋子裡。
整天,他都是一副躁厭與蕭索的樣子。他不許別人任意進他的房間,他不見任何人,甚至連他一手創辦的出版社也不去了,全權委託給副社長。
面對父母及家裡的傭人,他也是陰沉沉的,很少說話。至於鍾靈的陪伴,他仍是相應不理,不當她存在似的。
他就像顆隨時會爆炸的炸彈,即使是一句關愛的話語,也可能觸怒他。然後,他就會按捺不住脾氣,大肆破壞屋裡的東西,直到擺設都被他破壞殆盡,他才肯頹然的罷手。
每當他大發脾氣時,誰也不敢勸阻或是吭一聲,就怕引爆他更大的狂怒。
大家都只是一個勁兒的容忍他,沒人明白他心裡究竟想什麼?對於未來又有什麼打算?
這天的午後。
雲樵那不見天日的房間裡,顯得格外的窒悶,瀰漫著濃烈的火藥味。
今天的他,較平日來得煩躁不寧,臉色陰沉得嚇人,彷彿隨時都可能爆發一場驚天動地的狂怒。
為什麼呢?
哦!原來鍾靈今天一直不曾露面。她上哪兒去了呢?自他出事後,他雖沒給她好臉色看,但她總是一直毫無怨尤的陪在他身旁的呀!
嘖!鍾靈究竟上哪兒?莫非她已經開始厭倦這份差事?她開始覺得陪他是件——浪費生命的事。
就在他心煩意躁之際,房門被推開,有人進屋來——
雲樵驚喜的轉過身,一看,不是他期待的鍾靈,卻是使他一直妒嫉在心的常歡。
常歡一臉友善的神情,並無雲樵所以為的憐憫之色。
兩個人在乍見對方時,心中都暗自吃了一驚。才多久呢?明明都是英俊瀟灑的男人,卻都變得憔悴、瘦削和不修邊幅。
「你真是令人失望,沒想到你竟如此不堪一擊。」
「誰要你對我抱有希望?」何雲樵有明顯的敵意。
「你真想在這屋子裡待上一輩子?」常歡平靜的問。
「你以為我還能做什麼?」他冷冷的反問。
「只要你想做的,沒什麼不能做。」常歡誠懇的。
「我還能去晨跑?去爬山?去逛街?去跳舞?」何雲樵忍不住狂笑了幾聲。「出去丟人現眼?」
「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常歡依然保持平靜。對於何雲樵的心情他頗能體諒,他之所以不來看他,是他認為何雲樵需要些時間去獨處、去學習適應這一切,更因為常歡他自己心裡也矛盾得很,只因他和何雲樵之間的心結太深了,他自覺欠他太多,加上又有個鐘靈,他實不知如何勸慰何雲樵。
「我說的是其他的事,你心裡明白的,對嗎?」「明白什麼?明白我是個跛子,嗯?」何雲樵繼續冷笑著。
「看來你不只是身體殘廢,連心也盲目了。」常歡終於忍不住皺眉,不客氣的說。「身殘仍有補救的餘地,心殘便無藥可救了,你真是令人生氣又同情的殘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