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雲樵怔住了。萬萬料不到常歡會這麼說,一種深切的悲哀正像把利刃般戳著他的心。是的,常歡的話重重地刺傷了他,毫不留情地解剖了他,他陰沉著臉,一股被羞辱的憤怒在心頭熊熊燃燒著。
「我是殘障者又關你屁事?誰要你這個混蛋來提醒我,是誰讓你來的?」他急促的說。
「本來是不關我的事,可是你折磨鍾靈,我不能不管。所以我來提醒你。」常歡憤然說:「你不要以為你現在這個樣子就有權力去傷害你身邊所有關心你的人。」
「你——常歡,你是什麼意思?把話給我說清楚。」何雲樵的眼睛也赤紅了。
「沒有人願意你變成這樣!你明知大家心裡都難過,你卻偏抓住了別人的弱點,一而再,再而三地去傷害他們。你為什麼不振作起來,非要把自己弄成這種要死不活、陰陽怪氣的模樣,你可知道鍾靈為了你,變得好憂鬱、好悲觀嗎?我原以為讓她照顧你,可以幫助你,沒想到我反倒害了她。」「誰要你假仁假義,施捨鍾靈來陪我?」何雲樵微微變臉。「我高興怎麼做就怎麼做,不喜歡的人可以滾得遠遠地,我不需要你們任何人幫忙,我會料理自己的事。」
「是嗎?就是把自己關在這不見天日的屋子裡?」常歡帶著怒意。
「你——」何雲樵再也忍不住的爆發了。「你懂什麼?誰要你來說風涼話?天下的便宜事全被你一人佔盡了,你試試去打跛自己的腿看看,看你還能不能瀟灑、冷靜,你去試試,你怎麼不去試試?」
「我幹嘛要打跛自己的腿?」常歡平靜了。「我不會做這種無意義的傻事,很多事情是看你自己如何調適。也許你遇到的困難是前所未有的,但只要你肯想辦法去克服,就一定能成功,問題是你並不肯試著去做、去克服。」
「克服?說的比唱的還好聽,我能抹去我是個殘廢的事實?」何雲樵反問。
「你這麼介意別人的看法?」常歡說。
「為什麼不?」何雲樵喘息著。「我一直是別人欽羨的、注意的焦點,你能想像那種內心的挫敗煎熬嗎?」
常歡又皺眉,這是他意料中的,但由何雲樵自己說出,他不禁覺得心中淒然。
「原來你這麼虛榮!」他不得不這麼激他。
「虛榮?」何雲樵無奈的笑了。「曾經擁有的卻突然間失去,誰受得了呢?我卻接二連三地:心愛的女孩投向別人的懷抱,現在我又成了可笑的跛子,你知道嗎?我覺得上天待我太苛、太不公平了,我——好恨。」
「或許事情並不像你想得那麼糟?」常歡的眼中掠過一抹痛楚。
「我不知道。」何雲樵痛苦的。「我只是——覺得一切不再有希望和意義,我已經一無所有了。」
「你——其實耿耿於懷的是鍾靈背棄了你?」常歡問。「唉!」何雲樵歎了口氣,眼神飄忽的。「我記得我曾告訴過你我不能失去她的,但我還是失去了她,感情的事本就無法強求。本來——我或許仍有一絲希望的,但,看我現在這副德性,什麼都不可能了,對不對?」
「雲樵——」常歡歎息。
「你知道嗎?我遇見小靈的時候,她才是個剛從國中畢業的小女孩,那樣怯生生、可憐兮兮的,我就發誓我要保護她,不讓她再受到絲毫的委屈,我用那麼長的時間來等她長大,我一直都十分的有把握——」何雲樵眼中的光芒熱切起來。「原以為小靈會是我的小新娘,可惜我錯了。」
「你怎麼如此悲觀?」常歡微笑,心裡卻下了一個痛苦的決定。「經歷這次意外後,我才發現一件事,鍾靈對你其實有情,只是她自己可能也弄不清楚罷了!你一定不知道,當你在手術室裡生死未卜時,她竟然對我說,她寧願代你死。你想,她若不是對你有情,怎可能說這樣的話?加上她今天早上來找我,看她那憔悴不堪的模樣,我就發現她其實是很在意你的,否則她大可不顧你的死活,隨你去自生自滅,你懂嗎?她一直在期待你振作起來,你如果真的愛她,就別讓她傷心。」
「你——」何雲樵眼中光芒重現。「你說的是真話?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你不愛小靈了?」
「也許。」常歡聳聳肩。「我不想欺騙自己,我覺得我喜歡的是不存在的盈盈而非鍾靈,而她的潛意識裡或許也是喜歡你的,只是她自己不知道罷了。而你這個情聖又不曾對她表達過什麼。」
「是嗎?是嗎?是嗎?」何雲樵掩不住欣喜的喃喃重複著。
常歡略略遲疑了一下,才肯定的點點頭,好像很艱難似的。
「相信我,只要你好好振作,一切都有轉圜的餘地,別再讓鍾靈為你憂鬱失意了。」
「我明白了,我會努力的。謝謝你告訴我這些。」何雲樵露出難得的笑容,像個孩子已經走出了黑暗般,開朗了不少。
常歡微微一笑,卻隱藏了一絲不易被察覺的憂傷。「好了,我得走了。」常歡說。「我還要趕去電台,過幾天再來看你,希望你不要食言才好。」
「我說過的話一定算數。為了鍾靈,我會振作的!」
常歡呆怔一下,是這樣嗎?他有些懊惱,不知道自己的犧牲究竟是對還是錯?他自己也沒有把握。
第八章
常歡走進「心情驛站」,他四下張望,眼光落在屋子的一個角落——
鍾靈已經先到,她一人獨坐在那兒,長髮披瀉在肩上,雙眸如星,正對著他招手。
他的心臟沒來由的一陣狂跳,事先背得滾瓜爛熟的開場白,在見到鍾靈的一剎那,竟一下子就忘得差不多了。
唉!其實,他心裡也明白,這次的談話本就相當的困難。
或者,他該用寫信的方式來說明一切,就可免掉這面對面的難堪與不捨。
但是,就怕信裡根本寫不清楚,反而弄巧成拙。
總之,不管怎樣,今天他必須和鍾靈把事情談妥,不能再拖下去了,不然,一切可能就會前功盡棄。他不能也不忍給何雲樵燃起了希望之後,再將他推入絕望的深淵。
於是,他只好萬般不捨地犧牲自己和鍾靈的感情了。
常歡提起精神,不再遲疑的朝鍾靈走去,在她對面的位子坐下。鍾靈柔柔一笑,伸手就要去握常歡放在桌面的手,常歡不著痕跡的飛快把手縮回,凝肅的說:
「坐好!有很重要的事要告訴你。」
鍾靈嘟嘟嘴,扮了個鬼臉,心不甘情不願的坐正了身子。
適巧侍者走來,常歡心緒混亂的叫了杯咖啡。
他心虛的凝望鍾靈,她今天穿了件水藍色的傘狀洋裝,很是青春亮麗、嬌俏動人。唉!鍾靈,鍾靈——他在心底痛苦的呼喚她的名字,可知道你有多吸引我嗎?你就像個會使魔法的小精靈……
「常歡,」鍾靈搶先開了口:「你知道嗎?雲樵整個人都變了喲!他不再死氣沉沉,也不陰陽怪氣的亂使性子了。他變得令人耳目一新,神采飛揚的。我總算可以舒口氣了,要怎麼感激你呢?雲樵說是你點醒了他,是你令他浴火重生的,喏!依我說啊,我以後加倍地對你百依百順好了,以補償前些日子對你的冷落。你說好不好啊?」
「哦!」他勉強的應著,面色更沉重嚴肅。「鍾靈,我有很重要的事,你可否安安靜靜的聽我說?」
「什麼事?瞧你滿臉嚴肅的。」鍾靈不解的歪著頭想了下,忽然緊張的瞪著他問:「喂,你是不是要告訴我,你又交了別的女朋友,那我可不答應哦!我要的愛情是很專一、很絕對的。」
常歡聽鍾靈似嗔似怨的說完,心下一窒,勇氣也消失大半了,幾乎不知該如何開口。半晌,他才咬咬牙說:
「別胡說了!我哪有交別的女朋友?」
「那我就放心了,沒什麼比這更嚴重的了。」鍾靈笑嘻嘻的拍拍胸口,竟忽略了常歡更形難看的臉色。
侍者送來了咖啡,常歡也不加糖,端起來硬是狠狠的啜了一大口。苦極了,但比不上他的心苦。
「鍾靈,你真的愛我嗎?」常歡問得艱難。
「老天,你這麼鄭重其事就是為了問我這問題?」鍾靈瞪圓了眼睛,誇張的嚷著。「你發神經嗎?」
「我沒有發神經!」常歡對鍾靈正色的說:「我這一輩最正經的就是現在,我要知道答案,你一定要說真話。」
「唔。」鍾靈哼了一聲。「你還在懷疑我什麼嗎?」
他怔著,心裡微微一顫,本能的就想逃避了。但是心念再一轉,理智又全回來了,這團糾結的亂麻,此刻不理,更待何時?迅速的,他不安的輕咳了一聲,匆促的說:
「你說過要對我百依百順的,那我說什麼,你都會照我的話去做嗎?」
「我說過的一定算,常歡。」鍾靈突然變得無限溫柔。「你是我這輩子唯一愛上的人,也許我曾經對不起你;但是,此後我一切都會聽你的安排,你要我往東,我絕不敢往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