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生聞言不由得輕顫,回頭看,這才發現沈怡不知何時已站在樓梯口,她身著睡袍,雙手環在胸前,冷凝地看著這一幕。而褚東雲的臉在看見母親後馬上沉了下來,他下意識的將夏生拉到自己身後。
沈怡其實並沒有睡著,當她聽見樓下有異於平常寧靜的聲音之後,她便起身到樓梯口觀看了。當她看見自己的丈夫竟然也回來了的時候,心下竟是一陣難以克制的激動,當她再看見褚允生父子和夏生聊得那麼愉快時,更是莫名的一陣嫉妒。
他回來了,終於回來了!上次見到他究竟是什麼時候?她記不得了,只曉得允生的臉上,鬍子留得愈來愈長,人也曬得愈來愈黑,而她呢?在一堆瑣事裡煩得心力交瘁。他好自私啊!在叢林深山裡逍遙快活,放她一個忍受黑夜無邊的孤寂,他好自私、好自私啊!一聽見他稱讚藍夏生,沈怡更是氣得發抖了。他真的是她的丈夫嗎?難道他沒看見藍夏生的諸多缺點?沒看見她一副唯唯諾諾的模樣?她配不上東雲!東雲值得更好的!武裝著自己的氣魄,沈怡一步步地自階梯上下來,她的步伐踩得緩慢,她的神情顯得嚴肅,她看起來像個高高在上的掌權者,叫人望而生畏。
褚允生看著久違的妻子,不由得在心底歎了一口氣。每次回來,他都發現自己又因分離而更想念她了,美麗雖然仍未自妻子的臉上稍褪,但她卻蒼白如許,因不肯示弱的堅強而更加強悍。他比誰都更瞭解她的,不是嗎?但他也是個固執的人呵!不肯有半分的讓步全是為了爭取自己的自由,他生性落拓,實在受不了爾虞我詐的商場與緊很快要勒斷人脖子的西裝領帶,所以,他逃了,明知這是個會愈捅愈大洞的漏子,他還是逃了。
事情怎麼會發展至這個地步呢?夫妻不能兩心共通,反而漸行漸遠?相對無言,各自懷著心事,沈怡自階梯旁走到他們面前,冷冷的,不帶著任何感情。「藍小姐這麼晚了還來拜訪我們,真是不敢當。」她偏偏就不對著東雲或丈夫發作,只將目標放到最沒有抵抗能力的夏生身上。
「伯母,晚安,好久不見。」儘管夏生緊張得連胃都痛起來了,她還是咬緊牙關,試圖冷靜下來,但一想到夢中沈怡曾經出現,還拿著支票不停在她面前晃動的模樣,她就覺得沒來由的害怕。
「是啊,很久沒見了,有什麼事情嗎?」故意忽視丈夫的存在,她自顧自地問著夏生。「有什麼事情會重要到這麼晚了你還非親自跑一趟不可?」
褚允生如果是傻瓜也看得出來,沈怡並不喜歡夏生,只不過是兩句話,卻都充滿了敵意和漠視,他皺皺眉頭,趨前一步。「來者是客,藍小姐更是重要的貴客,你的口氣未免太沖了。」
沈怡沒想到久未見面的丈夫一見面便是幫一個毫不相關的外人說話,差點沒氣得發暈。「唷?客人!面對客人我自會拿出待客應有的禮節,那你呢?你是客人,還是主人?」這句話一下子便打了兩個人,夏生面如死灰,而褚允生的表情則嚴肅了起來。
「說得好,你就是用這種態度在『對付』你的家人嗎?」他一字一句地道。「對付?」沈怡冷哼一聲。「我竭盡所能為我的『家人』安排最好的事物,但有誰感激過我的苦心?」
「對,你用心良苦。」褚允生點點頭。「但你恐怕也無法真正瞭解別人的心底在想什麼吧?」
沈怡一震,這句話一旦被撞進她的心坎,她便發現自己堅固的堡壘正因為這一點小小不確定而慢慢塌陷了……是啊!她總是運籌帷幄,想要掌控一切,這種手段在商場一向都是無往不利,為什麼換成了家庭,卻只是節節敗退,失去得更多?矛盾、猶豫、遲疑,這些都不是她性格中的顯要之處,然而褚允生一出現,她的弱點似乎就會全暴露出來。
不行,她怎麼能輸?「我怎會不懂你們在想什麼?你們不是逃避責任,就是處處與我作對,我的竭心盡力全被你們當成驢肝肺,你們誰真的在乎過這個家?」
褚允生看著妻子,搖了搖頭。「沒有人不要這個家,而是近鄉情法啊!」
沈怡聽丈夫這麼說,突然有點迷糊了。近鄉情法?這個家有什麼好害怕的?她又不會吃了他們?「你在胡說些什麼?」
褚允生見妻子仍然無法理解,不由得歎了口氣。「該是時候把話說清楚了。」「把話說清楚?」沈怡不自覺重複了他的話。
「也許現在不是時候,太晚了。」褚允生看看腕表,現在實在不適合繼續說下去了。他彎下腰去拿東西,然後抬起頭來。「這樣吧!有話明天再說。」他再度背起自己的行李,然後看了站在一旁的夏生一眼。「藍小姐,很抱歉讓你看到這些畫面,晚了,你也快點休息吧!毛叔,請幫藍小姐準備一間客房。」他說完,便看也不看妻子,反而頭也不回地便要朝書房走去。
沈怡被他這一個動作激怒了。她才是主人,不是嗎?她應該才有權決定誰要留下、誰該走開,不是嗎?他只不過是個長年離家在外的人,憑什麼這麼說?守護著這個家的,一直以來都是她、那是她啊!沈怡氣得快要爆炸了,於是她想也不想地追上前去擋住他。「有什麼話為什麼不說清楚?你賣什麼關子?要解決就一次解決吧!你以為我還有多少耐性?」「是你說的。」褚允生歎了口氣,看來今晚是睡不飽了。他放下背包,回身過來看了兒子和藍夏生一眼,才將視線轉回妻子身上。「其實我要說的話很簡單。」「什麼話?」沈怡目光如炬。
「放手吧!」褚允生緩緩地說。
「放手?」沈怡先是一愣,然後竟不屑地冷哼了一聲。「還以為你要講什麼長篇大論,原來又是一句不負責任的話!」
「你當我是不負責任也罷,不過即使如此,你還是無法控制我,不是嗎?幾年前不能,現在更不能,你又何以期望東雲會乖乖地聽你吩咐?」
「他回來主持『允生企業』了。」沈怡道。這可是不爭的事實啊!「他回來了並不代表他的心在這裡。」褚允生皺起眉頭。「你何不問問他?」「不用她問,我自己回答。」褚東雲忽然開了口。在場幾個人聽見他出聲了,便一致地將目光轉移到他身上。
「接下公司是我自願的。」他首先說道,沈怡聽了面色一喜。
「我會選擇回來,是因為我認為這工作值得我做,值得我用心,否則我大可留在山上。」
褚東雲第一次說出心中真正的想法,褚允生也不免有點驚訝,一直以為兒子也許並不怎麼喜歡做個朝九晚五的上班族,卻沒想到原來他的心中其實早就考慮得十分周詳;不是為了別人,也不是為了責任,而是純粹出於他個人的意願,東雲一直都很有主見的不是嗎?是他這個做父親的忽略了!褚允生想著想著,一抹歡快的笑意自他嘴邊盪開。從前他是把兒子當朋友,不過卻是個「小」朋友,而今他的「小」朋友終於變成一個更有擔當、更成熟的男人了!不愧是他的兒子,他欣賞他!以一個男人看男人的角度欣賞他!「但是,」東雲冷冷地掃了母親一眼,見她一股勝利的表情,又道:「這並不代表我服從了媽的意見。我還是我,我有選擇自己想要的人、事、物,所以母親,我選擇的人是夏生!您懂了嗎?」
這幾句話說得擲地有聲,沈怡的臉色不禁變了,由原本的得意一下又轉變得像被推落谷底般的死白,她晃了兩下,有些站不住。
「我輸了?」她輸了?徹徹底底地輸了?輸給這一對父子,和一個看起來絲毫不具威脅力量的女孩?她輸了?她竟錯看了!她錯看了東雲對藍夏生的情感,錯估了東雲真正蘊藏在心中的意念嗎?褚允生見沈怡幾乎要跌坐到地上,情急之下什麼都不管了,他一個上前,便接住了妻子,這個動作,不僅使沈怡愣了愣,連在場的其他人也嚇了一跳。
沈怡先是一陣微微的酥麻,後又覺得有點生氣,她下意識地便想將丈夫推開,怒斥道:「不用你假好心了!我自己還不會站嗎?」
褚允生聞言歎了一口氣。「哎!都老夫老妻了還嘔什麼氣呢?」方才見到她的模樣,褚允生突然湧上一股莫名的愧疚感。都是他造成的不是嗎?這些年來虧了沈怡在事業上為他處處打拼,他才得以在山上度過悠閒且熱愛的研究生涯,而她自己卻一天比一天變得更加不快樂,連帶的東雲也變很早熟而少笑,都是他害的不是嗎?若他肯多用點心,多忍受一些其實每個人生命中難免都會穿上的西裝外套和繁文縟節,也許他的妻兒就不會變成這樣,他的家庭也不會如此分散了吧?痛定思痛,褚允生一念之間便已然將從前種種釋懷,畢竟是一夜夫妻百日恩,有什麼癡怨是無法解決的呢?幸而他們還有時間挽回彼此,幸而還不算太晚是嗎?眼見沈怡要甩開他的手,他偏偏抓得更緊,然後說道:「兒孫自有兒孫福,你又何必多操心呢,讓他們去吧,我們之間還有事情要解決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