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怡一愣。「什麼事?我們還有什麼話好——」她這句話還沒講,便中途戛然而止。因為褚允生竟然做了個十分幼稚、又有點好笑的動作,他竟然舉起食指,放在妻子唇邊很大聲地說:「噓!」然後也不看沈怡作何反應,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拖著她往樓上跑。呆呆地看著這下變化起落,大家簡直都不敢相信東雲那個嚴肅的母親竟會被丈夫乖乖的「綁架」回到樓上的房間。而毛叔是他們三個人裡最先回復過來的一個,他突然覺得眼角怪怪的,用手一抹,才知道竟是眼淚!夏生過了半晌,才有點愣愣的望了東雲一眼,緩緩地說:「伯父……真的是一個好奇特的人啊!」
東雲聽見夏生的聲音,這才回過神來,他的確很震撼,也覺得有點不能適應,但不曉得為什麼.他心底竟有一絲安慰的感覺,好像有一部分正漸漸地癒合,不再是分裂而不完整的了。
「是啊!我很少看見他們這麼和睦。」
毛叔接了下去。「我想這次他們會和好吧?真的會和好吧?先生他終於想通了!這樣你僵我也僵的下去會沒完沒了的,好在先生醒悟過來了啊!」
「誰也不知道。」褚東雲略作保留。
「東雲,別這樣。」夏生搖了搖頭。「要對你的父母有信心,我才第一次和伯父見面,就覺得他是個有辦法把一切局面扭轉的人,就算一開始事情不能進展到令人滿意的結果,但總會有那麼一天的。」
「夏生……」褚東雲輕撫她的面頰。「你太善良了,不忍對任何人有懷疑。」毛叔見他們兩個,顯然已到了旁若無人的境界,霎時便瞭解自己再待下去無異是殺風景而已,於是便安靜地慢慢踱開了去。
褚東雲見身邊已無旁人,便牽起了夏生的手,兩人一塊散步到庭院之中。褚家的庭院沒有人工刻意營造的假山流水,也沒有珍貴游魚,只有滿地美麗可人的馬纓丹和幾叢漾著濃郁芳香的桂樹,借了滿天星空為景,襯得夜色無盡雅致。「還在想你媽?」
「嗯。」夏生蹲了下來,輕撫一朵有著繽紛色彩的小花球。「她現在不知道怎麼樣了?」她沒再說下去,卻很想回醫院去看看。
褚東雲來到她身邊,將她扶了起來。
「知道嗎?我決定了一件事。」
「嗯?」夏生站在他面前,也不曉得他要說什麼,疑惑地應了一聲。「你的表情好認真。」
「是啊!對你我如何能不認真?」褚東雲又笑了。叫人心動的笑意呵!漸化作紅色的粉霧,輕輕暈染上夏生雙頰。
「夏生?」他又喚道。
「我在聽。」
「讓我陪你一起面對你的母親吧,好嗎?讓我為你盡一點心,好嗎?」
「東……東雲……」夏生顫了顫,實在不願想像母親對著他大吼大叫的樣子。然而褚東雲並不給她任何反對的餘地,將她的頭按進自己懷裡,他堅定而不容拒絕。「讓我為你做一點事,讓我付出,我受不了你總是將脆弱的自己隱藏起來。」夏生莫名地又一陣鼻酸,但隨之而來的又是一股難以形容的喜悅。雖然不知道以後會怎樣,但今晚的苦難不是已經過去了嗎?今晚的她,有了東雲這個避風港,外頭的風浪又算得了什麼呢?一陣清冷的夜風襲來,兩人不自覺地仰首望去。今晚繁星點點,美得叫人捨不得閉上眼睛。
尾聲
夏生的母親是在兩個月後去世的,這期間她本來有過數度病危,卻都因醫生急救得宜而從鬼門關前繞了回來,也因此當她最後一次發作時,大家都還是認為急救成功的機率很高,沒想到卻是迴光返照,夏生的母親卻只得半刻神智清明,拉著女兒、兒子的手交代完了遺言便安靜地去了,夏生悲慟地伏床大哭,連一旁的褚東雲也不禁為她心痛。
這兩個月以來,他一直陪伴在夏生身邊,看著她親手服侍、照料母親的飲食起居,甚至是上廁所等種種麻煩的事,她本人並不引以為苦,然而黃美卻在女兒的悉心照料下,逐漸領受了那份難能可貴的親情,察覺到女兒的用心之苦,她哭了。
雖然一開始黃美仍對生命的無常充滿了憤恨不平,所以無辜的女兒便成了受害者,每次夏生一來,黃美便會藉機破口大罵或者是丟東西,以發洩心中的不滿與不安,夏生沒說什麼,總是默默地承受了。
但褚東雲來了之後,他只要一看見黃美又要重施故伎,便會立刻將夏生帶出病房,也不管夏生正在做什麼事,幾次下來,黃美尋無發洩對象,除了落得自己沒人照顧外,隻身一人時對死亡的恐懼反而會更明顯,於是她漸漸軟化了,不再那麼容易生氣,也不再動不動就要叫女兒難堪,只是言談之間仍然頗多忿忿。直到有一天,時常會來醫院一個慈濟的比丘尼來探望了夏生的母親。
人的心有時候真的就那麼奇妙,總是會有那麼一把鑰匙,能夠啟動沉痾已久的心鎖;他人亦然,夏生的母親亦然。一串佛珠、幾句佛經至理,比丘尼氣定神閒的慰問與開導,竟然輕易地便做到了夏生和蔭生做不到的事——開啟黃美的心。
那天黃美哭了,她似要將十多年來的委屈和心酸全部哭訴出來般,伏在比丘尼的懷中,無言地啜泣著。那個比丘尼則好像慈祥的菩薩,在她肩上一拍一拍,嘴裡的阿弦陀佛沒停過,一聲聲佛號緩緩洗滌了多年來幽悶的心靈。
最後,那個比丘尼臨走之前,將隨身十多年的佛珠,送給了黃美;佛度有緣人,她就是與黃美有緣,專走這一道的。
自那天起,夏生的母親成了個虔誠的佛教徒,她再也不怨天尤人,再也不對女兒亂發脾氣,只是一心一意地唸經、數著念珠,在她身上再也尋不著往日的暴戾與易怒,取而代之的竟是前所未見的祥和。
夏生就處在這種轉變中,她既高興,又悲傷,期待著這一切能永遠延續下去;母親會主動對她說話、噓寒問暖了,她正一步步離夢想愈來愈近、愈來愈近呵!但時間是不等人的,就在那天,夏生的母親於下午三點,斷氣於醫院病房。同時,病房外一株鳳凰木緩緩地飄零了一地黃色落葉,點點像雨像淚,似在悲悼惋惜。
辦完喪事,藍夏生只覺得意懶心灰,本來想找工作,卻總是提不起勁來。勉勉勸她去外國散散心罷了,夏生認真地考慮過,卻還是意興闌珊,哪裡都不想去,只想窩在家裡。就連褚東雲也快一個月沒見到了,不為什麼,就為了他去香港出差、她又忙著辦喪事的緣故,兩人一分開,甚至忙得連打個電話的時間都沒有,而一旦閒下來了,不知怎地,夏生更是不想打。
也不是因為東雲母親的緣故。自從褚允生那晚回家之後,隔天起,沈怡的態度便有了些許的轉變,雖然不是立即的、馬上的,卻看得出來她不再那麼強硬了,對於東雲堅持要和夏生在一起的事,居然再也不反對了。不知道褚允生對她說了什麼,居然有辦法消弭她的成見,使她以全新的眼光來看待夏生和兒子的情感?抑或應該這麼說,因為她好不容易盼回了失去的幸福,與丈夫重修舊好,自然而然的,再也不會那麼苛刻地去批判別人的感情了。感情不是可以斤斤計較的,不是嗎?但即使如此,即使東雲的母親已不是最大的阻礙,夏生還是不曾主動找過他。雖然想見他、想聽他的聲音,卻又……
放棄了深想,她決定出門去走走,於是牽著腳踏車,她騎到了那座大橋邊,想也不想地便走進那片五節芒草叢中,午後的風在她耳邊輕飛曼舞,夏生昂首,閉起眼睛,想著東雲,用力、用力地想念著他。
還記得天空的這端,有你的一抹蔚藍嗎?她的心好痛……好想奔到有你的地方啊!東雲,你聽見了嗎?褚東雲聽見了,他真的聽見了,他的心隱隱約約地作痛著,因此他一下了飛機,便馬不停蹄地驅車直住藍家,卻不見夏生人影,倒抓到了正要出門打球的藍蔭生。「我也不知道她要去哪兒啊!還把我的腳踏車騎走了。」蔭生一臉抱怨。
褚東雲聞言,心中卻突地一亮。她……她該不會在那裡吧?再無他想,他連再見都來不及向蔭生說便拔腿狂奔。在那座大橋下!夏生一定在那裡!褚東雲一邊奔跑著,一邊扯下了身上的西裝外套、拉鬆了領帶,他奮力、奮力地跑著,因為那個使他夜夜魂牽夢縈心懷的女孩,就在那座橋下,那個長滿整個坡地的五節芒草叢中,在那個蔚藍的晴空下面!好不容易,當那片草地映人褚東雲的眼簾時,他終於停了下來,將手放在膝蓋上,因劇烈運動而不停喘息著,忽地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背對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