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他和外子都在鄉間。」她話一出口便知道自己犯了個錯誤。她不想洩漏自己隻身在倫敦,於是很快又補充一句:「他們今晚會來這裡和我會合。」她作勢下車。
瑞頓立刻跳下去,將手伸給她。
「謝謝你,先生。」她說著步下馬車。她的視線越過他,打量眼前高大的屋宇,很慶幸自己終於平安抵達。這時她記起了禮貌,再次轉向他。「韋先生,很謝謝你昨晚和今天都慨然伸出援手。你對我太好了,而且始終保持紳士風度。」
「在你這樣的人面前如此表現,並非難事,柯佛夫人。」
「你真是太好了。我還沒問你到倫敦來有什麼事呢?」
「我來工作。我從林登來我叔叔的銀行當職員。」
「我是否可以酬謝你呢?」
瑞頓將她的手舉至唇邊。「有你一路同行就已經足夠了。」他輕吻她的指節。「再會,柯佛夫人。」
「再會,韋先生。」她轉身登上門前的台階。
一定是命運的巧妙安排,讓媚蘭叫車伕走這條街到費海頓夫婦的住處。媚蘭從車窗口探頭張望,正好看見一名高大男子在出租馬車旁親吻巧琪的手。
原來她弟弟把巧琪送到了這裡。原來這就是巧琪打發時間的方法,和野男人廝混。
媚蘭沒看清楚那人的長相,不過她並不覺得認識他。從他身上衣服的剪裁看來,應該只是個小職員。真是了不得的醜聞,這比海頓可能告訴她的事情精彩太多了。
她打開車廂前方的小窗戶。「車伕,掉個頭再回到那條路上。」
她決心查明親吻巧琪的人到底是誰。
巧琪浸入熱氣蒸騰的浴盆中,閉上眼睛。搭乘公共馬車震得她全身酸痛——更別提滿身的灰塵了。熱水澡和好好睡一覺是她目前的全部所需。
明天再去拜訪她父母還不遲。
巧琪閉著眼睛,好好伸了個懶腰。她本能地知道已經日上三竿了。她酸痛的肌肉呼喊說還需要更多休息,但是她不予理會。巧琪掀開被子,起身下床。她呻吟一聲,強迫自己睜開眼睛。
「醒醒,懶蟲。」她責備自己。
至少她的房間很溫暖。有僕人進來添過柴火,熱氣從磚石壁爐撲向她。
她站著又伸了一次懶腰,然後用水瓶的水梳洗一番。她很快便洗去了睡眠的痕跡,伸手到衣櫥裡拉出一件衣服。她現在已完全清醒,急著趕快進行手上的工作。
她正在扣胸前最後一顆扣子,臥室門開了,年輕的女僕芝純端著盤子走進來。
「我替您端來了茶和蜂蜜麵包,夫人。」
「謝謝你,芝純,可是我什麼也吃不下。」
這是真的。她肚子裡彷彿漲滿了鼓翅尋找出路的蝴蝶。
「請你叫人備車。」
「是的,夫人。」芝純屈膝為禮,隨即退出房間。
總管不懷好意地瞪著她。「有事嗎?」
「我想見費爵士和夫人,去告訴他們說他們的女兒來了。」
「女兒?」門打開了。
巧琪經過他身邊,目光已在打量寬敞的門廳。牆上掛著精美的織錦,頭頂是一座巨大的水晶燈架,早晨的陽光照在水晶珠上,在地板上映出虹彩。大廳盡頭處垂著厚重的天鵝絨窗帷,兩旁的牆邊是兩張桃花心木長桌,桌面滿是雕塑作品,其中有一些還是鍍金的。
如果她所知沒錯,她的父母在公爵從美國回來之前已瀕臨破產。如今顯然大有不同了。
他們從女兒這樁婚事上,著實撈了不少油水。
首先下樓的是海頓。「巧琪?你怎麼會到倫敦來?」
「嗯……」下面這兩個字她總是難以啟齒。「父親。」她迎上他的視線。她憶起兩人上次見面的情形,忍不住一陣哆嗦。要是當初他成功地把她送去關起來,今天又如何?
「到客廳裡來,莎拉馬上就下樓。你這時候來實在早了些,我們——」他話說了一半便打住,又盯著她。「出了什麼差錯?」
「沒有,我——我只是必須找你和——母親談談。」巧琪在一張錦緞雙人座的邊緣坐下,她拘謹地將兩手疊放在膝頭。
海頓在她對面坐下。「米爾,」他對總管說道。「替我們端些咖啡來。」
「是的,爵爺。」
她父親的視線停留在她身上,沉默充滿了房間。巧琪如坐針氈,不過沒有作聲。她希望等雙親都在場之後,再說明自己的來意。
等莎拉終於出現在客廳門口,似乎已過了永恆之久。她身穿一襲鮮黃色晨袍,一對豪乳露出大半,同時也強調了她的纖腰。她眼中警戒的神色和丈夫如出一轍。
「我親愛的,真是個驚喜。」她說著親吻了巧琪的臉龐一下。她轉身,裙擺掃過巧琪鞋尖,在海頓身旁坐下。
米爾端著一盤咖啡隨後而至。他把盤子放在莎拉右手邊的茶几上,又和來時一樣悄然無聲地退了下去。
海頓清清嗓子。「好了,巧琪,我們夫妻倆都在這裡。告訴我們你的來意。」
她納悶雙親的口氣中,為何從未顯露出絲毫親情。他們厭惡她至此?她這個做女兒的難道就一無是處?
「我來是因為伯倫。他想和我離婚。」
「離婚?」莎拉臉都白了。
「你做了什麼?」她父親質問道。
「請讓我解釋。」她等到他倆做出在聽的樣子。「我們還沒有談過這件事。是——別人告訴我的。」
「那好,你不該讓他要離就離。」海頓口沫橫飛地說道。
「我不想讓他跟我離婚,我愛他。」
莎拉訝然瞪大雙眼。她的手緊握住海頓,彷彿是要阻止他再開口。
巧琪急忙又往下說:「為了挽救我的婚姻,我需要你們的幫助。你們會幫我嗎?」
「當然了。我們一定會盡力,我親愛的。」莎拉柔聲說道。
巧琪的視線轉向別處。把這件事拿來大聲討論已經夠困難了,尤其她覺得他倆對自己根本沒有真感情。她對他們也是一樣。他們非但不如她所希望的,是慈祥的雙親,反而比較像是懷有敵意的陌生人。
她看到地毯上一條鬆開的線頭,眼睛便一直盯著它。「我相信伯倫喜歡我,至少有一點。我想如果我能對他證明,我沒有——我不會——」她抬頭看看天花板,又低頭看地。「不會突然發瘋,他可能會學著像我愛他一樣愛我。可是我無法向他證明,因為——因為我不知道自己是誰。」
「這真是太滑稽了!」海頓叫道。「你是費伊蓮,雖然你一直堅持要別人用別的名字叫你。你是我們的女兒,伯倫的妻子。你還要知道什麼?」
她抬眼正視她父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我覺得好困惑、好迷惘。可是我並不覺得自己有病,我也不覺得自己是瘋子。可是我怎麼可能知道呢?幾個月以前的事情,我完全不記得。我想知道我小時候的事情;,我想知道為什麼潘小姐死於大火而我卻逃過一劫。我想知道我常常做的夢有什麼意義。」
海頓眼光一閃,低聲問道:「你做了些什麼夢?巧棋。」
「有時我會夢到霍克林府邸的火災。我知道縱火的人應該是我,但是——但是我並不覺得那是我做的。而且,我的夢裡還有一個人。我想大概是潘小姐,不過我不能確定。」
「你記得潘小姐?」海頓問道。他瞥了表情木然的莎拉一眼。
「不是……我好像以一種很奇怪的方式看見事情。」
記憶企圖自己理出個頭緒,但是她把它壓抑下來。她不想討論那個夢中的疑點,她看見的伊蓮並不是她自己。有時她確信自己並不是伊蓮。在海頓面前如此自白,無疑只會讓海頓更加堅信她瘋了。他甚至可能在她來不及阻止前,當下把她送進療養院。
「不過困擾我的並不是那個夢,」她說道,這並不完全是謊言,有一半是事實。「是我常常夢到的一個男人。站在一幢白色小屋前的金髮男人,還有小紅狐和小馬,我也常常夢到。我覺得他們對我而言就代表了整個世界。還有一位笑容憂愁的灰髮老婦人。這些是什麼人?我怎麼會認識他們?」
「他們只是夢而已。」莎拉斬釘截鐵地說道。
巧琪搖頭。「不。他們不只是夢而已,我確信。」
這回是海頓制止莎拉再和巧琪唱反調。
「女兒,你的病並沒有讓你完全和外界斷絕往來。你很小的時候,常和僕人的小孩一起玩,甚至還和保姆到他們家去過。大概他們之中有人養了只紅色的小狗,或許如此你才會夢到那些東西。或許你看到的那男人也是個僕人。我彷彿記得鐵匠就是金髮的。」
可是她夢中那個男人絕不是霍克林府邸的僕人,她自靈魂深處知道。而且不知為何,她知道海頓在騙她,海頓認識她夢中那個男人,但是他不肯說。
「你剛開始行為……古怪的時候,我們曾希望那只是暫時的現象。可是你似乎,」他瞥了莎拉一眼。「有企圖傷害自己的傾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