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說起往事,包氏還是忍不住身子有些瑟縮。
「大熱天晚上,盆裡的水卻凍得我直發抖。那娃兒掙扎著,白胖的小手猛揮舞著,身上的血全染紅了水,只要她臉一露出水面,那嗆哭的聲響就清楚的傳進我耳裡……」
「慢慢的,我感覺她的手擺動愈來愈緩,我心裡想,她就快死了。從眼角的餘光,我清楚看到這娃兒的姊姊正暖暖的被人抱在懷裡哄著,但我手中的孩子呢……她就快死了卻沒人在乎……後來,我將那孩子從冷水裡抱起,用一旁的布巾包住,匆匆便往外走。李婆大概認為我是要將孩子的屍體處理掉,所以沒阻止我。」
她低著頭,兩手交握。
「我知道『生男相賀,生女殺之』在我們這一行是司空見慣的事,我也知道祝家肯留下一個女娃已稱得上良善;但,我心裡就是不能不替這娃兒感到難過。我想,就當祝家的女兒死了,這孩子是我們包家唯一的孩子……」
「之後,我將孩子給大夫看過後,就回家收拾細軟;因為怕被李婆和祝家發現,我連夜帶著孩子離開……然後,便輾轉來到了這。」
說完,包氏連頭也不抬,她不知道女兒會怎麼看自己;更不知道這疼了近二十年的孩子,會不會從此就不認她了。
「為什麼……為什麼從來不把這事告訴我?」沉默許久,包嫣娘才瘖啞的啟口。
「你原該有個前朝大官的爹、有個官夫人的娘,你原會被疼著長大,衣食不缺,少有煩憂的,我卻不曾試著讓你回到那樣的生活,反倒拖著你一塊受苦……我怕你知道之後會怨我,怕你知道之後就不再是我的嫣娘——」
「胡說八道!」包嫣娘捧起包氏瘦黑的臉,那眼裡泛著淚珠。「我爹是難得一見的好獵手,我娘年輕時也是村裡響噹噹的名花。我這輩子哪裡不是被娘疼著,要沒有娘,我哪能活到現在……」
「嫣娘。」包氏再分不清心裡是酸是甜,她一把抱住女兒,整個人埋在她懷裡哭得唏哩嘩啦。
「別哭了,娘,你還沒告訴我許嬤嬤是誰?兩年前你拿給大武的錢是不是就是從她那兒來的?」
包嫣娘抹抹淚,順道將母親臉上的淚痕抹淨。
包氏點點頭。「許嬤嬤是祝夫人最倚重的婢女,十九年前她也在那房裡;至於大武和你的事……」她聲音轉小。「的確是她幫的忙。」
「你嫁人那年,我曾回過老家。那時聽左鄰右舍提起,才知道祝家小姐幾個月前才風風光光嫁給泉州一個姓白的富商;而許嬤嬤那時也跟著過去泉州。後來,大武開口要五百兩才肯放了你們母女倆,我第一個就想到祝家小姐。再怎麼說,她也是你同胞姊姊,我想她總不至於見死不救……」
她看了包嫣娘一眼。
「我到泉州想盡辦法才見到許嬤嬤。由於當年我走得匆忙,甚至連夜離開了故里,她和李婆就曾經猜想是不是我帶走了孩子。雖然她不確定我說的是真是假,但她仍願意給我五百兩,只要我答應從此不再提起這事;就當十九年前我不曾到祝府接生,就當你本來就是我的孩子……」
「那麼,她今天為何又……」
「我不知道。」她擔憂的看向桌前的許嬤嬤。
「她說是祝家小姐要她來的,會不會……」包嫣娘既喜又懼的。「她想認我?」
「要真是這樣就好了,我們也不必擔心阿汝的藥錢,你也不必去阿桃那兒。只是,為啥早不認晚不認,偏挑在這當口?」包氏不得不懷疑。
包嫣娘低頭細想,之後又抬起頭。
「不如,我們先聽聽她怎麼說再作打算。」
「也只能如此了。」拉起女兒的手,包氏小心翼翼的走向前。
「故事說完了?」許嬤嬤輕鬆笑問。
包氏胡亂點個頭。
「我們也不多說閒話,許嬤嬤,你今天究竟是來做什麼的?」
「我方才說了,是大小姐托我來找二小姐……」
從來不曾聽過有人喚她「小姐」二字,包嫣娘只覺心裡十分惶恐。
「……畢竟是姊妹情深,大小姐一知道還有個從未謀面的同胞妹妹,便叮囑我得好好照顧二小姐。二小姐缺什麼、要什麼,嬤嬤我都得替二小姐準備好。」
她嘴裡一面說著,一面將隨身帶來的小包袱放桌上,俐落的伸手解開藍色布巾。霎時,四錠亮晃晃的金元寶便閃耀在面前。
包家母女見了立時一聲驚喘,兩人忍不住拉著對方的手倒退一步。
瞧見她們的模樣,許嬤嬤不覺嘲諷的撇撇嘴,用布巾又將金元寶蒙上。
她細聲細氣的說:「這呢,是我家小姐要我帶來的一點薄禮,希望二小姐別嫌寒酸。
寒酸?包嫣娘不可思議的看了許嬤嬤一眼。
包氏則立時伸出雙手將東西往外一推。
「無緣無故的,我們不能收這麼貴重的東西!」
「也不算貴重,差不多夠吃個兩三天好菜。」許嬤嬤隨口說道。「這不過是姐姊給妹妹的一點見面禮,你不必看得這麼嚴重。」
「許嬤嬤,」包嫣娘誠誠懇懇的說。「我們是窮人家,這樣的東西我們可是第一次見過,說心裡不想那是騙人的;不過……無功不受祿,收了心也不安,還是請您收回去吧。」
許嬤嬤一聽,心想,存心給你們臉是不要臉,好言好語的你們偏不要,那就乾脆順你們的意來點狠辣的!
「我說,包氏,」許嬤嬤收起了笑容,冷著一張臉說:「老實說,你們的情形我是清清楚楚。兩年前你來找過我之後,我就讓人留意你們了;那五百兩我也知道是進了誰的口袋。總而言之,你們現在是山窮水盡,連人都想賣。」她瞥了包嫣娘一眼。「既然如此,還不如賣給我。」
此起方纔的虛偽熱絡,這樣的許嬤嬤反倒好應付。
包氏同樣冷著語氣說:「你這是什麼意思?!」
「跟你們提個生意買你們家嫣娘一年。」她說得簡單。
「做啥?」
「生孩子。」
「呸!要孩子不會自個生,莫不成是沒卵母雞——」
「你別管這麼多!」許嬤嬤截斷她。「要不要一句話!我先說了,這事與我家小姐關係重大。你們答應就算,要不答應……」她瞄了瞄床上一眼。「我要你們一家子全賠上!」
「你說這是什麼——」
「我答應!」包嫣娘靜靜的開口。
「嫣娘!」
「都是要賣,賣長不如賣短。」說了這句話後,她轉頭看向許嬤嬤。「你說清楚些。」
「我要你明天就跟我到泉州去,你的工作就是在明年上元之前懷孕,生下孩子之後我會派人送你回來,至於細節路上我再跟你提。」
「你準備花多少錢買我?」包嫣娘回無表情的啟口。
許嬤嬤將藍布包推到她們跟前。
「是前項,事成之後同樣是四錠金元寶。」
「要是不成呢?」
許嬤嬤一雙老眼變得凶狠。
「不會不成的!」她警告意味十足的說。
「嫣娘,你真要」
包嫣娘伸手止住母親的話。
「我已經決定了。」
看出事情已定,許嬤嬤總算露出一抹真心的笑容。
她站起身。「我明天來接你,二……二小姐。」
「你叫我嫣娘就好。」以她現在的身份,那二小姐委實刺耳得很。
許嬤嬤點點頭,便轉身先告辭了。
「嫣娘——」許嬤嬤一走,包氏急忙開口。
「娘,」包嫣娘將微弱燭火吹熄,低垂的頭一直沒抬起。「晚了,睡吧!有事我們明天再說。」
就著窗外月光,包氏見包嫣娘緩緩的爬上床榻,她也只得搖搖頭上床去。
夜裡,小女娃阿汝朦朧的睜開眼,淡淡的月色下,窩在母親懷裡的她,只覺得頰畔有些濕涼。
「娘,」她半睡半醒的小聲低喃。「下雨了嗎?」
「沒,」包嫣娘的聲音有些暗啞。「天很晴呢!」
她帶繭的手輕輕撫摸女兒臉頰。
「阿汝快快睡、快快長大,娘會教天放晴不下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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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早,包嫣娘拿著個小包袱收拾隨身衣物,包氏則一臉沉重的坐在床邊看她。
「你真的要去……」
包嫣娘點點頭。
「也不知道是什麼樣的人,你真能和人家生孩子?」
包嫣娘沒說話。
「許嬤嬤說得不清不楚的,誰知道她們打的是什麼主意?你就這麼呆呆拎著個布包跟人家走,萬一人家把你賣了呢」
「至少也賣了四錠金元寶。」她回了聲。
「還是別去吧!」她苦口婆心的勸說。
「我想過了,」包嫣娘緩下手上動作。「結局再壞也不過是我去了便回不來,可那四錠金元寶已足夠治阿汝的病,也能讓你們過個幾年好日子;萬一我真沒回來,你們就打算打算,看是要做個小生意還是什麼的——」
「想想想!你就只會為我們想!」包氏不禁氣惱。「你也該替自己想想吧!真要把自已賣了嗎?!為了阿汝,你真的什麼也不管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