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包嫣娘一雙眼像燃著火。「只要能治好阿汝的病,要我殺人放火我也願意!」
「你……唉,」包氏只能歎息。
「昨天我就跟你提了,」包嫣娘冷靜點後才說。「我已經決定到阿桃那去,你說要再想想辦法,還說泉州的朋友可以幫忙。如今泉州的朋友不是來幫忙了嗎?比起賣到阿桃那兒,到泉州我總還有回來的希望;只要忍個一年半載,我們以後不就能過得寬裕些?」
「你……捱得了嗎?也不知等在那的是什麼——」
「大武的拳頭我都能捱,這世上還有什麼是我捱不了的?」她向自嘲的說。
「萬一……萬一沒替人生下孩子呢?」包氏不免憂心。
她咬咬唇。「許嬤嬤的態勢你也見著了,真沒希望,我會托人帶信給你們。你就帶著阿汝先躲一躲吧!」她又歎。「要不是日子真過不下去,誰願意……」
「嫣娘……」遲疑半晌,包氏終究忍不住問出口。「生了孩子之後,你真能捨嗎?」
「捨不得也要捨。」她低著頭站起身。「我走了!阿汝醒後,你就告訴她,我在城裡找到工作,有好一陣子不能回來——」
「娘去哪?」
細微的聲響從床榻傳來,阿汝撐起細瘦的身子,一雙猶帶睡意的大眼驚憂半的看著母親。
包嫣娘急急走向孩子,將包袱放在一旁,兩手握著她瘦得不見一絲肉的臂膀。
「娘要去城裡工作賺錢,阿汝在家裡要乖乖聽婆的話,知道嗎?」
小女孩點點頭。「娘什麼時候回來?明天嗎?」
「要好多個明天呢!」她拍拍孩子的頭。
「幾個,五個?」小女娃憨憨的張開小手掌。
「娘不會這麼快回來。」包嫣娘搖搖頭。
「娘,不去。」小女孩一聽連忙抱住母親。
被那瘦弱的小手一圈,包嫣娘隱忍已久的淚水差點又要掉下。
「娘不能不去,娘要賺錢給阿汝買藥藥,讓阿汝能健健康康長大。」
在阿汝小小的心靈裡,她其實很怨恨自己的身體。
她知道娘和婆常為了這事煩憂,她知道是自己每天都得喝的苦藥花光了家裡的錢;如果她不要健健康康的,是不是娘就能留在她身邊?是不是吃飯時每個人都能有蛋蛋吃?
但這種話她不敢說,昨天娘傷心的流下淚水,她還清楚記得,所以她只能使盡力氣抱著母親不放。
「阿汝乖,」包嫣娘只得出言哄她。「給娘一個親親好不好?娘會盡量早點回來。你聽話,讓娘出門工作。」
阿汝搖搖頭。
向包氏投以求救的一眼,包嫣娘又繼續對孩子說:
「娘這次去工作後,就有錢可以治阿汝的病;以後阿汝就能跟在娘身邊。娘會帶你去河邊玩,去城裡看熱鬧,只要阿汝不生病,娘到哪兒都帶著你。」
「真的?!」
果真這話教小女孩的手鬆了松,包氏趁機抱過了孩子。
包嫣娘匆匆拿起包袱。
「我走了!娘,孩子就麻煩你多照顧。」
「我知道,你在那自個多小心點。」制住掙扎不休的孩子,包氏開口叮囑。
包嫣娘點點頭,抓著布包便往外衝。走在路上,她耳邊似乎還能聽見女兒使盡力氣,卻虛弱得教人心疼的哭聲。
她腳步頓了頓,一咬牙,她走得更急。於是那聲音便一路伴著,伴著她從廣州走到了泉州;伴著她一個鄉下婦人走進了不可預知的未來……
第三章
包嫣娘低著頭,披著條土黃連面長巾跟著許嬤嬤由側門走進白府。
守門的傭僕遲疑的看了她一眼,許嬤嬤連忙低聲解釋說是她的這房親戚,因為家裡慘遭祝融,不得已才前來投靠。
傭僕又指了指她臉上長巾,許嬤嬤只小聲說是瞼給燒傷,怕嚇著了人;之後,索性丟下一句「是小姐要用的人」,傭僕也不敢再多說話,人就順利的帶進了白府。
天色昏暗,許嬤嬤拉著她打了幾個轉後,才總算見著了光。
她低著頭不敢多看,許嬤嬤推開一扇門要她進去等著,她就乖乖進去。這一路上,她早學會了「少開口、多聽話」的道理。
端坐在圓凳上,她想著路上許嬤嬤同她說的話。
許嬤嬤的意思很清楚,說是只要她假扮成白夫人一年,等生下白家老爺的孩子之後,她就可以回家了。她唯一要做的就是配合,不管人家要她做什麼她就做什麼,啥事也不必多問、不必知道,反正,知道得愈少對她愈好。
她也不想知道這麼多事,對她而言,阿汝的身體能治好,這就夠了。
可對等在另一頭房裡的祝念茗就不是這麼簡單的事。打從許嬤嬤一進門,她就拉著人問東問西的。
許嬤嬤將事情始末大概說了一遍,總歸一句話,就是三個字——很聽話。
「聽話才好!」祝念茗掩不住喜色。她念頭一轉,又問:「嬤嬤,她長得跟我像嗎?」
「像!」許嬤嬤直點頭說:「不過……究竟是窮人家出身,到底比不上小姐貴氣——」
「這不是問題!」她揮揮手。「打明兒開始,你就好好教教她。反正這院裡平時也沒人來……」她沉吟了會又說:「至於那姓白的,我聽下人說,他端午之後才會回來,算算也還有三、五個月,時間也該夠了。」
許嬤嬤點點頭,先替她將簪飾取下。「我跟王婆說過了,要她明天過來一趟。」
「做啥?」
「包嫣娘那雙天足……」她搖搖頭。「我一個人怕用不來。」
「說到王婆我才想到,」祝念茗假裝毫不在意的說。「人家不是說我命中無子嗎?怎麼她跟我同胞卻生得出孩子?」
「這事我也想過,所以昨晚一到,我便帶包嫣娘上王婆那。她是說,」許嬤嬤一面梳著她的長髮一面回答。「雖是同胞生,卻是兩樣命——」
「兩樣命?!」祝念茗冷笑。「想來她命是此我好!你說她與我同時候嫁人,邢小孩今年多大了?」
「三歲,不過是個沒用的病女娃。」
「賠錢貨!」祝念茗一聽嘴裡就嘀咕。
「小姐,」許嬤嬤開口道。「要是包嫣娘又生個女的——」
「反正上元之前總得先懷孕,要真生了女娃,說不得,只得教她再留一年。」
「她不會肯的。」
「我要你問她了?!」祝念茗投給老婦不耐的一眼。「她既然進了白府,能沒替我生個男孩就走人嗎?」
她站起身示意許嬤嬤替她解衣。
「好了,我現在不想見她。明天你們動手時我再去看看她!」她再交代。「對了!就算她人在房裡也得把臉蒙好,我可不想有人見著她的模樣。」
許嬤嬤點點頭便告退走出了房間。
祝念茗走到梳妝台前,看著銅鏡裡的自己,想起那個與她同胞所生,肚子裡卻曾經蹦出個女娃,一股悶氣便竄上心頭……她大力將銅鏡合上之後,才轉身上了床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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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上仍舊一襲青布衫裙,包嫣娘小心翼翼的坐在桌邊,瞧著桌上一碗白粥、四碟小菜,心裡便想起了家中老母及幼女。她拿起筷子,撥撥那盤炒得油亮的青菜肉絲,想到母親不知有多久未嘗肉味,她就怎麼也沒辦法將菜餚送進口。
門咿呀一響,許嬤嬤那胖大的身軀走進房裡,」看到桌上的食物她動也沒動,雙眉不禁嘲諷一揚。
「怎麼?不合你胃口?」
「也不知我娘她們吃了沒?」包嫣娘搖搖頭。
「你擔心她們?」許嬤嬤丟給她一抹淡漠的眼神。「那四錠金元寶夠她們過了!桌上的東西你要不吃,我可是要收下餵狗的。」
拿這種東西餵狗?包嫣娘忍不住咋舌,富貴人家的狗可吃得可比尋常人家好。
「我吃不下,留著中午再吃。」她小小聲說。
許嬤嬤一聽,乾脆將飯菜全收進盤裡。「你啊!改改窮酸性子吧!」她一邊收一邊叨念。「堂堂白府夫人哪能像你這般德性……」
包嫣娘只得靜默不語。
「不吃也好!」許嬤嬤想想又說:「免得待會全吐出來。」
「為什——」
「問這麼多做啥?!」許嬤嬤不耐的截斷她。「你就坐在這等吧!待會王婆來了,你就會明白了。」
包嫣娘看著窗上細緻的菱花紋兒,腦子裡突然轉了個念頭……要是十九年前,祝家老爺心思一轉,她與祝家小姐的命運或許就完全顛倒過來了。才這一想,她便心一跳,連忙揮去了腦中妄想。
不!她已經很幸運了。如果當年不是娘一絲善念,她現在根本不可能坐在這……
雖然明白了自己的身世,但在她心裡,她仍認定自己是「包嫣娘」,是包家最寶貝的女兒,祝家的一切對她來說就像是場夢,是那麼的不真實……
門被輕輕推開,沉思中的包嫣娘並沒有發現,直到抽氣聲響起,她才恍惚的將視線移向大門。
房門口有個娉婷的人影,她嬌嬌弱弱的倚著許嬤嬤,梳著個荷花頭,別著個石榴簪,滾白邊的粉色緞襖配上五色月華裙,一看就知道是個貴夫人。